他静静地坐在床沿，呆呆地盯着对面拉上的白纱布窗帘。窗帘很薄，透进来的阳光还丰富，照亮了全部卧室。四面墙壁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通往客厅的门也是白色的。唯有浅青的地毯和大床对面的暗棕的木门才带点彩色。那扇厚重木门，曾经开向屋前的街道，但早就被房东封闭得紧紧，好多年都没有开过。可是寒冷的冬天，风刮得很凶的时候，冷气还是从木门和下面门槛之间的缝隙透进来，让这间简陋小卧室冷得像冰窖。
他在这所破房子已经住了三年，但明天终究要离开。他前几个月就已经毕业了，想搬回老家，把房子归还给房东。他在这栋屋子里经历了不少开阔眼界的事情，上大学这三年中不知有多少个“第一”。现在他的一切经历，要么留在脑海中，要么堆砌在那扇窗户下的纸板箱子里。
这些回忆，快乐的也有，伤心的也有。整整三年的回忆，在这一天清晨一一像波浪似的涌现在他的眼前。在收拾的过程中，他偶然找来不少早就忘却的东西，附带着自己的回忆，自己引起的笑容或遗憾。这么多强烈而复杂的感情同时在他心里澎湃，使他简直对付不了，所以他就呆呆地坐在床沿，盯着对面白纱布窗帘，勉强抖擞精神。
早在冉先生称为冉先生之前，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就是冉欲淳。但在他看来，这个人早就不在了，在半生的遗憾潮汐膨胀之下，早溺死掉了。冉先生对他既有佩服，又有怨恨。
冉欲淳收拾学生时的卧室那一天，在一堆堆装进黑色粗厚塑料垃圾袋的废纸和老课本里，找到了一封信。信封除了他自己的名字之外，没有其他字眼，但是他一看那三个字就知道是谁写的，他这辈子不会忘记那细腻的笔迹。他一辈子忘记不了那个人。
他愣了一下，身体突然间感觉冷飕飕的，他手颤抖着捏出信封里的白色信纸，便摊开，慢慢地、沉重地默读。读完了他感觉到眼里涌出温温的泪水，似落非落地积累在眼角。他身不由己地抽搐了几下。他再次看看信的最后一行，才三个字，感到一场欲忘却无法忘的情绪又膨胀起来。他放下了信，拿起床旁书桌上的一包烟丝，一把夺出后门。
他穿过客厅，毫不理会他的朋友们便径直而过，冲出后门走到附近的一排房子后面的小巷里，依着砖墙大口地喘气。他感到胸部里的心怦怦地跳动，又快又重。他也感到温暖的眼泪经过两腮淌到嘴角边，尝过那咸咸的味道。他拿出香烟包，从包里掏出烟纸和烟丝，笨拙地卷了卷香烟。卷完了才发现他忘了带打火机，于是便沮丧地放下烟和烟包，垂头坐下。
冉欲淳平时不抽烟，但因为压力大或者情绪不佳的时候总喜欢抽半根香烟，所以家里随时都放着一包烟丝和一叠烟纸。家里也积累了几部打火机，只不过他急忙中忘记随手拿而已。可没事，他只要坐一坐冷静一下，控制住超速跳动的心脏就行，他只是一时经不起感情的隆起，经不起那封信带来的回忆和遗憾。
在那幢破屋子内，其他人都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忙得团团转，没工夫多想冉欲淳。反正，他自己仅想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振作起来。他想起来一年前他和贺莎一起拍毕业照，是最后一次期末考试第二天的事。虽然当时还没正式毕业，可是为了一起拍而提早了几个月。他们俩，还有贺小姐的同屋蔡梦及蔡梦的男朋友，一起在大学主楼前面的草坪上拍了许多张照片。各人拿了一张留着，当大学时光的纪念品。那时他和贺莎的关系还非常好，那时候他还那么的开心。他叹了一口气，简直不想她吧，他低声说，生活还将继续，我还有东西要收拾。
他回到卧室时，手还拿着那根未抽过的香烟，把它跟香烟包一块放回书桌上，给纸板箱子的盖子安放好了，抬到客厅置在一个角落里，与客厅里的朋友们说了几句寒暄，勉强地陪笑，再回房间把最后的几样东西收拾好。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睡在赤裸裸的床垫上，所有棉被、床单都已经装在塑料袋子里，准备父亲明天过来接他回去。这是他们三年前搬进这栋屋子以来，第一次抽空他的房间。光秃秃的书桌和书架，空荡荡的衣柜和五屉橱，这间卧室突然间似乎很陌生，气氛很冷清、很凄惨。这是他在这里，三年来最后一天晚上。这念头产生的孤单寂寞在他已经悲伤的情绪上再加了一层痛楚。他虽然还要在这里过一个夜晚，但这间房子已经不是他的，他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局外人。冉玉春就这样度过他学生时光最后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爸来接他的时候，经过一夜的睡眠，心情还好了一些。他起床，穿好衣服，最后一次拉开那对白纱布窗帘。刺眼的晨光射进来，照亮了全部的房间。他是寄居蟹，经过三年在这白色的空壳里成长，但长得过大，只好把外壳抛弃到少年的荒滩上，走向成年。等他走后，没准还有另外只寄居蟹来填这个空壳，再次填满这个空壳。
他父亲到时，却不进来，只在前面的路边停下车，按了按喇叭，在那边等候。冉玉春把箱子和袋子一一装进后备箱，最后一次通过房后的滑动玻璃门走进客厅、卧室，再确定他没有忘掉了什么东西，便跟三年的同屋道别，回到前面街道上车，坐在父亲旁边的副驾驶座闭着眼睛，等父亲开往远方的老家。
车尾箱里的东西间，最下面装有那个大板纸箱。隐藏在箱子最下面，在一堆书和衣服的重压之下，放着一张信封，封面上只写了三个字，是他的名字。信里的话也同样装在他脑海最底的一层：
亲爱的玉春
祝你生日快乐。我想了很久应该送你什么礼物，但最后我想送你的无法装进盒子里，所以我给你写这封信。我们从来没到过国外，便说好有空一起去旅游，可是最近学习这么忙，就不能确定何时才能去，所以你让这封信当做礼券，以后有时间一起去，你选好地方，费用都由我出。
我爱你。
贺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