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学毕业就进入了体制，比起多年未上岸的同志，我算是很幸运的那种。去报到的那天，我满怀欣喜，却又大失所望，因为我们被分配到了最偏远艰苦的城郊，那里的道路都没有路灯，为了弄口吃的，得在黑漆漆的夜里走好长的路。

晚上下班后，会读书读到很晚，为的是等待并抓住一次机会迅速逃离。好在等待时间并不长，一个月之后，上级机关开始在内部招考文员，我顺利通过了。负责主考的是一把手孙处长，从他的点评上，能感觉出他对我非常满意，寄予厚望。

机关位于老城的中心地段，比起偏远艰苦的下属单位，那日子真是判若云泥。进入机关，靠近领导，肯定会有好的发展前途，而且对于天生媳妇迷的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好找对象。我必须珍惜这次机会，想方设法留下来。作为一穷二白、没有任何背景和经验的生瓜蛋子，我坚定的认为，伺候好领导才是王道，领导能把你招进来，就能把你赶出去。

最初被分配到秘书科，学习写材料，分管我的是办公室主任老钱。说是老钱，其实比我大了也就是六七岁而已，刚入机关的我趾高气扬，自命不凡，根本就不服他。新来没几天，钱主任就带我去了二把手谭副处长的办公室，安排我打扫卫生。

谭处长是一个很闷的人，表情凝重，不苟言笑，偶尔笑起来的时候反倒让人更加害怕。他对我说：“小刘，我这个人事儿很少，简单打扫下就行了。”我当时信以为真，其实这都是哄人的，官场上领导说话都很有心计，有时爱说相反的话来弥补自己的缺点，大家要引以为戒。接着又说：“多伺候伺候领导，对你有好处！”

倒是老钱详细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我在心里默默重复，唯恐落下了任何一项，惹领导不高兴。初入职场的我，天真的认为领导能把打扫卫生交给咱，那是对咱的重视，对咱的信任，回到办公室，兴奋地向一块考来的小池炫耀。小池毕竟参加工作有一段时间了，在下属单位的时候给领导收拾屋子，嘱咐我领导的东西一定不要乱放乱拿。我重重的“嗯”了一下，心想这还用嘱咐！

那天等领导下班以后，我就按部就班的去打扫卫生了，一项一项地按照钱主任交代的去做，打扫完毕后，轻轻地锁上门。可毕竟是头一回，还是不放心，生怕错过了任何一项。

仔细一想，好像忘了倒烟灰缸，于是回去把烟灰缸倒掉，头一次倒烟灰，用力过度，飞散的烟灰呛了鼻子，迷了眼睛，刚擦完的地板上洒了一大片，我不得不弯腰用纸巾一点一点的捏起来。心想这下应该没事儿了，把地面重新拖一遍，轻轻地关上门，推一推，确定锁上了。

吃过饭，我又神经质似的开始担心，是不是还有哪里没有注意到，左想右想，沙发还没有擦，于是又回去把沙发擦了擦，把地又拖了一遍，轻轻地锁上门，用手推一推，再次确定锁上了。回到宿舍，又有点战战兢兢，心想别落下了应该打扫的事项，是不是灯没有关，于是又跑回去看了一遍，确定灯关了。

2

机关编制最大的优点是稳定，谁也不敢随便开除一个人；但这也是最大的缺点，在机关得熬年限，论资排辈等提拔。我幼稚地想，在办公室接触领导的机会多，把领导伺候舒服了，进步肯定会快些，抱着这样的心态每天乐乐呵呵的打扫卫生！长此以往，我都总结出了规律，每天快下班，从院子里抬头往上一看，只要关着灯就代表领导走了，便急急忙忙走进女卫生间涮好拖把，拿上大号塑料垃圾桶。

首先要收拾领导办公桌，把办公文件合理归置，将烟灰缸里的烟头和喝剩的茶水倒进垃圾桶。谭处长爱抽烟，嗓子不好，爱吐痰，办公室特意准备了一个痰盂。每次想起一潭清水上面甚至痰盂周边都布满了黏黄的浓痰，我胃里东西就想往上翻，可是为了讨领导欢心，你得忍。

痰盂要拿到洗手间里去倒掉，因为直接倒掉，浓痰会黏在壁上。必须提溜着，去水龙头上冲刷几遍，若是痰盂口干净还好，冲一遍，接上水就好了。若是痰吐在痰盂外壁，就要用水流冲刷掉，水流要适中，太大了容易溅到身上，太恶心；太小了，又冲不下来。然后接上大半痰盂清水，清水一定不要太满，水容易往外溢；又不能太少，否则浓痰会挂在上沿。

回来之后，要用饮水机里的热水将领导用过的杯子洗干净，尤其要注意嘴和杯子接触最频繁的地方，那里会有油渍，必须用手揩干净。办公桌用湿抹布擦一遍，烟灰、尘土、纸屑一概不留，桌子内沿的犄角旮旯，都要照顾到，抹布要半干，水太多的话容易留下水渍。

接着要把皮沙发擦一遍，特别是靠墙的地方，容易沾染灰尘，得细细的擦。这是老钱去检查卫生时发现的，毕竟是以前伺候领导的，手往里一伸，就发现沙发缝里还有尘土，当着谭处的面训了我一顿。擦完沙发，再把茶几擦一遍，茶几上也有一个烟灰缸，平时不怎么有烟头和烟灰。但是有客人拜访的话，通常会留下的不少的纸杯、烟蒂，都要一个个收拾干净。

最后是拖整个地面，要用新涮过的拖把，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拖一遍。记住一定要从后往前拖，不然会留下脚印，最后把抹布重新洗过，放到窗台，关上灯，轻轻地带上门，这才算是把卫生打扫完毕。

听起来很繁琐，很专业是吧，可这就是我的工作，下班之后的工作。爸妈都没有教会我的东西，我却自学成才，说实话我对爸妈都没有这么用心过。即便是假期回家，我也会提前跟谭处长打招呼，因为晚上不能打扫卫生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也得提前回来，跟爸妈说，我得回去给领导打扫卫生，老实巴交、土地里刨食儿的爸妈只会说：“好好干工作，跟领导搞好关系。”

事实证明谭处确实不是一个事儿少的人，我非常清楚的记得，有一次放假，我急匆匆的往家赶，忘记了给他打扫卫生。他竟然一个电话打过来，大发雷霆，非常不客气的质问我：“怎么搞的，办公室那么脏，不知道打扫下？”我哑口无言，天天用心打扫，不拿你一分钱，就算是家政也不可能像我这么敬业，临时有事回家这一次却被训了个灰头土脸，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去打扫，为了跟领导搞好关系，我必须放下架子。

3

领导的车来了，我看着蔡副主任上前给领导开车门，领导满面春风，我想这是跟领导接触的好机会。再有领导的车来的时候，我就会瞅准时机，上前打开车门。下班遇上领导，也会给领导打开车门，等领导坐下之后，再稳稳地关上车门，诚心诚意地祝福领导一路走好。办公室里来了领导的快件，我会借送报纸的机会，赶紧给领导送上去，为的是加深领导对我的好印象。

来了拜访的客人，我会提前问有没有预约，然后忙不迭的给领导打电话，亲切地带着人家上去。就是碰到下属单位的领导，我也是拿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热情，为的是让他们在领导面前美言几句，好提拔。我真的成了一条哈巴狗，本来名牌大学毕业的我在这种琐碎小事上耗尽了心机，还引以为傲的自以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魔鬼就在细节中。

老钱却叮嘱我：“”不要做这些无用的小事，写好材料是王道，不要像那些人学习，蔡副主任以前搞体育的，司机们都是社会招聘的，没啥文化，讨好领导这种事儿是他们的生存法则”。他还现身说法“咱们都是上过大学的人，能考进来凭的是本事，你看我给领导开过车门么，领导不还是照样重视我，拥有一项专业技能比什么都重要。你车门开的再好也比不过饭店里的门童，你卫生打扫的再好能比上打扫卫生的大妈。”

可是当时的我怎么也听不进去，写材料太枯燥了，对于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伙子来讲，屁股都挨不到椅子上。天天憋在屋里写材料，哪能天天见着领导，还是在领导面前跑来颠去更有前途。我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是一把手认可的招考人选，是他看我在领导面前成了红人，嫉妒我。

老钱是我的直属上司，他说的话，也不能不听，于是就跟着单位里的刘姐学写材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巧的是，刘姐怀孕了，随着肚子一天天的凸起，写材料的担子渐渐地压到了我的身上，刘姐休产假的时候完全就是我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我每天焦头烂额，绞尽脑汁的冥思苦想，可是我之前落下的功课太多了，根本就没有办法一下提高，压抑的像个神经病，本事不济只能向老钱请教。几次三番之后，老钱对我越来越不满意，还不如自己写省事儿，多次威胁我再不好好干就下放回去。

为了缓和关系，我偷偷地给他送了些土特产，你推我让，勉为其难的收下了。从那以后我和老钱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他开始一遍一遍地教我写材料，在领导面前说好话，生活虽然没有最初的逍遥快活，但是心情却好了很多，可能是这段时间，我真的扎下身子学东西了。

有一次去我和老钱跟着孙处长去原来的单位检查，回来的车上我跟老钱说：“还是原来的单位好啊，多清闲啊，哪像咱们办公室这么忙。”老钱毫不客气的回道：“从下属单位考到机关去，再回去，你丢不丢人？”其实，那时老钱已经不打算留我了，只不过是刘姐一休产假，实在没有人手来顶起这一摊活儿罢了。

刘姐休假以后，单位上从外部门调来了一个大姐，之后陆陆续续地又招了很多新人，一时间兵强马壮，半年后，刘姐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接手了原来的工作。她侧面提醒我“干好本职工作，单位不会养闲人的。”我笑嘻嘻的反驳她：“放心，我是正规考进来的，招考的时候还是孙处长亲自点的头，他不可能拿我怎么样，否则，那不是在暗示一把手有眼无珠，用人失策吗？再说了，我天天给谭处打扫卫生，和大家搞好关系，他动不了我。”

刘姐笑笑没再说什么。

4

为了好安排干部，单位领导把安保科从办公室里单独分了出来，蔡副主任，也就是现在的安保科蔡科长，看我办事灵活就把我要了过来，谢天谢地终于从写材料的苦海中逃离了出来。可是安保科有些边缘化，业务很专一，和领导接触的机会日益减少，每天和蔡科长整理数据让我更加烦躁。

掐指一算，我到单位已经两年多了，除了跟领导同事搞得关系不错之外，都是不学无术、蝇营狗苟，半瓶子醋乱晃荡似的的混日子。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伺候好领导上，而手里却没有过硬的本事，只是一个随时被取代的小角色。

突然有一天我幡然醒悟，在最新的一次提拔中，给孙处开车的司机赵哥当上了下属单位的一把手，他将近四十，部队转业以后做了司机，足足伺候了孙处四年。有一次他带着哭腔跟我倾诉，“我一个大男人，整天伺候爷爷似的，伺候领导，伺候了四年，四年啊！”。

之前不错的同事和朋友，都劝我一定要考出去，甚至有不错的同事，一针见血的指出：“你看这些年提拔的都是跟领导走得近乎的人，基本上都是给领导开过车的，哪有你们大学生的事儿，赶紧考走吧，别在这里耗费青春了！”从那一次送购物卡之后，我再也没有给领导送过礼，工资实在太少，送不起，今年送了明年就得接着送，这明摆着是个无底洞啊。

体制，那可不是你能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考走，百里挑一的竞争难上加难；留下来混日子，一辈子就能看到头，这更折磨人。我曾经绝望地想，破罐子破摔，熬到退休算了。心有不甘、内心空虚的我越来越感到烦躁和不安，多少个夜里，我不断的反问自己，难道这就是自己想到的生活，难道这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

5

这时候我遇到了媳妇儿，她也鼓励我考出去。好在我还有底子，还有热血，还年轻，人生尚有一丝重新抢救的机会。于是我报考了心仪的部门，放手一搏，竟然幸运入围，从事业编制转成了行政编制，当上了公务员。

来到新单位以后，我不再蝇营狗苟、趋炎附势，我不会抢着给领导打扫卫生，不会等候着给领导开车门，不会找借口给领导捎快递，更不会去给领导送购物卡，而是选择了干好本职工作，不断加强学习，自我提升，渐渐地成为了领导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遇到不公平的待遇，尤其是涉及到人格尊严，我会毫不犹豫地跟领导据理力争，不卑不亢，我做的是一份职业，凭本事吃饭，不是沿街乞讨。充实的我，现在有了做人的尊严和底气，入职三年多以来，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呼吸的空气如此新鲜，我也终于明白与其求贵人帮助，不如把自己打造成贵人。

等你真正扑下身子做好本职工作，为单位争得荣誉之后，领导肯定会对你青眼有加，即使对于你的顶撞，他也会坦诚相待。

在一次年轻干部公开遴选中，领导和同事合力推荐了我，最终我也不负众望，杀出重围，得到晋升。之后又有了去省城挂职研修的机会，我努力争取，领导也批准了。到省城以后，起初分管领导看不上我这个基层一线的小兵，但我用自身实力说话，能走到今天，我靠的绝不是一条狗的摇尾乞怜，而是一匹狼的努力进取，没过多久，领导就认可了我，对我工作和生活照顾的无微不至。我们的关系也跟铁打的似的，根本就不用费尽心机去讨好。

谨以此篇献给那些正在迷茫，跟我一样跑错了人生道路的公务员们，我们都是正规考进来的，不要因为前途前程而丢失了尊严，迷失了自己，最好的人生态度是不卑不亢，最大的人生贵人无非就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