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祕密,是不適合被剝開的……
枝頭上初生的嫩芽,在熱浪的侵襲下,逐漸乾癟萎縮,還沒生長,就面對了凋零。
街道上也因為這股熱浪來襲,多數人都躲到屋子裡,開著冷氣。走在街上,可以聽到每家冷氣的馬達運轉的聲音,像是低音同時共鳴,細細的「轟轟」不停的在這個街道發送,聽久了,讓人的耳朵感到發癢。
「喀拉……喀拉……」
打破這層聲音的,是木屣敲擊著地面的聲音,由遠而近,而聲音的主人,正從街道的那一端走了過來。
是美雅,在這個小鎮上,經營著「戀」民宿的女主人。
這個小鎮的收入來源是觀光客,日據時代的建築物,至今吸引了人潮,小鎮為了迎合觀光客,販售隨處都可以買到吃食和紀念品,所幸當地的歷史及建築仍吸引著不少懷舊的人潮。而美雅經營的民宿,在小鎮上算小有名氣。
白晰的臉蛋,精緻的妝容,每次出現,美雅都打扮的像洋娃娃似的,即使已過了三十,還是饒富韻味。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應該就是她身上那套紅色的和服吧?上面繡有橘色和黃色的金盞花,還有像是要飛起來的鳳蝶,十分引人注目。每次美雅穿著它走在路上,總是引起他人的注意。
甚至有些觀光客來這裡,就是為了看美雅。認為她的存在,是小鎮最美的風情。
「那婊子,又出來討客兄了。」蹲在屋簷底下的阿清,嫌惡的撇了撇嘴。
「啊?」明正不解。
「啐!你沒看她穿得花枝招展,怕沒人看她似的,都這麼熱,還故意穿著那件衣服?是要人幫她脫掉嗎?」阿清狠狠的咬了一口冰棒。
同樣經營旅舍,他們家和美雅的民宿,生意就有落差。多是「戀」的民宿滿了,才由美雅的介紹下,到他們家投宿。
雖然明白他們家只有兩個老人家,還有他這個「不務正業」的年輕人,自然比不上美雅經營的民宿。是觀光客都會找漂亮的老闆娘嘛!爺爺常說他沒出息,待在家裡好吃懶做,嘖!那平常要出勞力的時候,還不是叫他去爬上爬下?就連美雅的民宿屋頂漏水的時候,也是爺爺叫他去修理。
搞不懂爺爺在想什麼,美雅可以說是他們的死對頭,幹麼還叫他去幫她修理屋頂?要不然就是叫他搬水去給美雅。幫自己那個要死不活的旅舍也就算了,美雅跟他們是競爭對手,幫她做事?簡直是越想越氣。
更何況,她和他那個拋夫棄子的娘,還有幾分相似……
「現在也沒什麼人啊!她要勾引誰?」秋平將冰棒塞進口中,真是暢快。
「所以我才說她騷啊!」阿清用力的咬下冰棒,將剩下的棍棒丟到一旁,滿嘴盡是鄙夷。
「她好像……沒換過衣服?」秋平看著越走越遠的美雅,想不起來美雅穿別的衣服是什麼模樣。
阿清一怔,對耶!一直以來,他們的印象,美雅那件火焰般的紅色和服,就像她的皮膚,一直穿在她的身上,幾乎沒有換過。是有什麼原因嗎?
越想越不對勁,阿清下了個決定。
「走!」
明正疑惑的看著他,秋平也不解。
「我們去看看她的和服底下,到底有什麼祕密?」
「靠北,你想幹麼?」秋平淫笑了起來:「莫非……」他嘿嘿地笑了兩聲,阿清打在他的後腦杓上。
「笑什麼?我是想知道,她為什麼一直不換衣服?這裡又不是日本,她穿那件衣服是給誰看啊?」
「給觀光客看吧?」
「觀光客又不是每天都來,她連去菜市場買東西,都穿那件和服。這也太奇怪了吧?」阿清想著她每次出現的模樣,就像一團紅色的火焰,吸引人的注意。加上天氣這麼熱,男生不是吊嘎丫,女生也是短褲短袖,只有美雅,還穿著一層又一層的和服。
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還有剛才被爺爺責罵的火氣,還有……他決定撕開她那件虛偽的和服,看看她底下到底有什麼祕密?
他站了起來,朝美雅奔去,明正和秋平兩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跟了上去。
「阿清,你等等!」明正叫了起來!他趕上了阿清,卻被阿清狠狠一瞪,連忙閉嘴。
所幸,前面的美雅似乎沒注意到後頭有三個男子,正尾隨著她,她走在這條寂靜的小巷,形成了一幅畫……
美雅的民宿已經有十來年歷史了吧?阿清記得國小的時候,它就存在了。除了阿嬤,他對女人沒什麼好感,特別是花枝招展的美雅,總是讓他想起他那個濃妝艷抹的母親,所以他對女人沒什麼好感──特別是美雅。
或許他在不知不覺,把美雅視為拋家棄子的母親……
阿清來到了「戀」民宿,最近氣候炎熱,遊客也減少,要等到氣候較涼,人潮才會多一點。
「戀」他很熟,他常常被爺爺叫來這裡幫東幫西,說美雅一個人在這裡很辛苦,要多幫著一點。爺爺真是濫好人一個。
要等到美雅脫下和服,得等到她洗澡的時候吧?
他想知道,那件和服底下,到底包裹著美雅的什麼祕密?可能只是自己的想像,但,對於美雅,他的確有比對其他女人更深的感受。無關愛戀,而是一種執著……
如果她不要讓他一直想起母親就好了。
阿清來到了「戀」,明正知道他們擅闖民宅,拉了拉他的衣角。「阿清,回去啦!」
「衝啥啦!」阿清不悅極了!當然,他記得壓低聲音。
「這樣子不好啦!」
「你要回去自己回去。」
如果就這樣回去的話,一定會被阿清說不夠義氣,明正只好陪同阿清,在這個民宿等候。
天氣很熱,就算風吹過來,也是熱的,明正表示:「阿清,走啦!我們回去吃冰啦!」
「你閉嘴啦!」
唯恐被發現,他們幾個講話的時候,還是壓低了聲音,悄悄的潛進了屋子,來到了後院,伺機等待美雅脫下和服的那一刻。
阿清三個人,找了個適合的地方藏身。只見美雅回來,就開始忙東忙西,她注意擺設是否不對?她注意地面是骯髒?還拿了抹布來擦拭。她細心整頓「戀」,倒讓阿清有些佩服,但還是阻止不了對她的嫌惡。
她越認真,就讓他越想要知道……
她是不是像他的母親一樣浪蕩?
在那個美麗的臉蛋之下,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面貌?
「戀」在忙碌的時候,阿水嫂都會過來幫忙,遊客少的時候,則由美雅一個人來。而現在看來,整個民宿裡,只有美雅一個人。
終於,美雅似乎結束了工作,也夜深了,她回到臥室,坐在榻榻米上,應該休息了,但是,美雅卻看著梳妝檯,裡頭,映出她的面容。
她就這樣坐在那,起碼有十分鐘,紋風不動。
「欸,她在幹什麼?」秋平疑惑的道。
「她什麼時候要脫衣服?」雖然不讚同阿清的行為,不過明正也很好奇,換下和服的美雅,又是什麼樣的樣貌呢?
終於,美雅站了起來,開始解開腰帶。
「喔喔喔……要脫了!要脫了!」秋平興奮起來。以前都只能在電視看到女人寬衣解帶,現在有個真人在這裡脫給他們看,他不自覺激動起來。
明正則低下頭去,兩頰若燒,想看、又不敢看,最後還是熬不過渴望,從指縫中看著脫下衣服的美雅。就算美雅的年紀少說大上他們一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只有阿清目不轉睛、心無旁鶩,想要知道在和服底下,是不是和母親一樣,是副罪惡的身軀?
衣帶落在地上,和服也褪下了,露出光滑的肩膀、潔白的胸膛……那原本應該纖細的身軀,卻出乎意料的扁平?同時,美雅也把繫著的長髮解了下來,除了那張容顏,其它的部份,他們全都不認識。
「美雅……」從美雅的嘴中,吐出著她的名字。「我好想你,美雅……」淚水流了下來,洗清她的粉妝。
「美雅」……是男的?
阿清感到晴天霹靂,他想要的,是想知道在美雅嚴謹的外表下,是不是放蕩的身軀?一如他的母親,用她的身子,勾引了鄰村的男人,然後離開這個小村子,讓他從小遭受嘲弄……
然而,那副身子,和母親窈窕多姿的身材,截然不同。
「啊啊啊!」明正叫了起來,落荒而逃,他沒想到他半夜想像的、意淫的對象,竟然是個男,這令他感到噁心!秋平趕緊上前阻止,免得他們擅闖「戀」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誰?」「美雅」急忙抓起地上的和服,遮住自己裸露的身子,他和「美雅」照面了!
偷窺是不對的,而和服下的祕密被發現,在這個保守的小鎮上,更是會掀起驚濤駭浪……「美雅」驚慌失措,抓著衣裳遮住胴體,準備逃跑,阿清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跑了進去,將他壓制在地上。
「放開我!」聲音一向柔細的「美雅」,這時候,聲音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對,「他」本來就不是「她」。
就像男人對女人那樣,阿清跨在他的身上,壓著他的兩隻手,怒叱:「你到底是誰?」
「美雅」的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
「說!」他怒叱。
「美雅……美雅……」「他」不斷喊著這個名字。
阿清年輕力壯,的力氣在鎮上也是出了名的,即使「美雅」是「他」,竟也敵不過阿清,最後只能乖乖躺在地上,吐出:「沒關係了……都沒關係了……」
「他」在哭。
「反正……我變成這樣,美雅一定很失望。」「他」繼續說。
阿清盯著「他」,「他」繼續道:「這間民宿……是美雅的夢想,這件衣服,也是美雅的……自從她死後,我穿著這件衣服,幫她經營這間民宿,就好像……好像美雅還活著……」他的雙眼,空洞的望著天花板。
「美雅……到底是誰?」
「她是我……最愛的人……她為了我,留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連她的故鄉都沒回去,就只為了我,可是……她卻死在這裡……」
阿清明白了。
一個為了情人而流落異地的女孩子,而她的情人,正以這種方式,紀念著她……
「那為什麼……要騙我們?」
「對不起……對不起……」
阿清看著那張被淚水沖刷的臉孔,手中的力道也減輕了,「他」只是一個想念著情人的男人。
阿清鬆了手,他想抓的,其實是他的母親,那個在「美雅」身上的形象。
而母親……早就不在他的身邊了。
阿清退開,喘著氣,他看到「美雅」背著他,在梳妝檯前哭泣,「他」的背部因為哭泣而起伏,想必是為了祕密被識破而傷心吧?
什麼味道?
「你在幹什麼?」阿清喊了起來。他衝了過去,將穿好和服的「他」掰過身子,只見「他」的手中拿著打火機,而「他」身上的和服,正在燃燒。
「幹!你在幹什麼?」阿清急忙找可以滅火的東西,但這間屋子裡,什麼可以滅火的東西也沒有!
「既然……祕密……已經被發現了……那……我再也沒有臉……待下去了,不如……跟著……美雅一起走……」那個聲音,跟村子裡的人說話時,向來是壓抑的,此刻,卻充滿了悲傷,真正的聲音釋放出來的時候,卻是哭泣的……
那件紅色的和服,開始迅速的燃燒起來!
「你──」
不是這樣的,不該這樣的!阿清心慌起來,他的確想要知道「美雅」和服底下的祕密,但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不要!」阿清大喊!他想要上前搶救,但「他」穿著帶火的和服,在屋子裡奔跑,這屋子多是木製品,他跑到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燒起來!
阿清後悔了!有些祕密……不該被翻出來。
「美雅!美雅!」
他不知道「美雅」跑到哪裡去?只是不斷尋找著「美雅」,只是火焰越來越大,還有濃煙,他被煙嗆得幾乎無法呼吸,想要找人,眼前卻一片刺痛,身子也好熱,他的肌膚,快要被燃燒起來!那麼,「美雅」想必比他更疼痛吧?
懊惱開始翻騰,但已經來不及反悔,在熊熊大火中,他幾乎沒有退路,整間「戀」,就像那件紅色的和服,將天空也燃燒了……
後來,警方在火災現場,發現了一具男性焦屍。
被救出來的阿清,接受警方的盤問,他堅決不肯吐露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連明正和秋平問他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回答。
所有的人都說,美雅消失了。
有人說,美雅殺了那個男人,所以跑走了!
也有人說,美雅被那個男人殺了,不知道被埋在哪裡?
而這些……阿清從來沒有上前解釋,他只是從那些人的身邊走過,繼續守著和服的祕密。從「美雅」的身上,壓到他們的身上。
明正和秋平,為了不讓人發現曾經去過「戀」,免得被認為與火災有關,始終守口如瓶。
而阿清守著的祕密,是最裡頭的那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