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布罗陀水手》与《情人》书评
写作,就是自杀,但不是通过死亡。
我一直未能很好地理解杜拉斯这句话的意思,首先我能想到的是溺水,因为她称为自杀的写作方式能够造就语句逻辑上的窒息感,给你―种淋漓尽致的眩晕,且不足以致命。
我自身溺过两次水,一次在泳池,一次在海里。那种垂死挣扎的感受长据于脑中, 一触即发,却丝毫不影响我对游泳的热爱,甚至有些病态地怀念起当时那种窒息到死亡边缘的快感。这是拿来类比杜拉斯写作观点的最好的原因,我试着表达清楚我的立场,杜拉斯创作《情人》与《直布罗陀水手》的异同正如我的那两场溺水,《情人》是在海里,而《直布罗陀水手》是在泳池。
这并不确切,《直布罗陀水手》的叙述与整个故事构架是浅层且清晰的:美丽而富有的女人,不停地航海去寻找她的水手,在追寻那份遥远且不可知的爱情时与下定决心要舍弃过去的男主人公邂逅。这是杜拉斯的一场幻想,是缓缓流动的,循序渐进的意识,不像泳池里静止不动的死水,它更像是河流。尽管这部作品花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海洋,但我想其落笔的归所,也就是这场“自杀”的起始是最初那条泛漾着暗绿色磷光的马格拉河。
河一直在杜拉斯的生活中隐遁,就像《情人》里迎面而来是阵阵灼热气息的热带河岸,是她记忆深处最汹涌的根源,也是给予她灵感与魔力的缪斯。同《直布罗陀水手》一样,相反的,发生在河岸的自传性作品,其完成的方式,溺水的地点却是在海里。怎么说呢?写作如果是一场自杀,那么《情人》一定是杜拉斯最濒临死亡的一次写作,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记忆洪流,不管是原生家庭中母爱的偏袒和父爱的缺席,或是情感体验中对小哥哥的珍爱和中国情人的刻骨铭心,都是真实存在且无限延伸的记忆支流,除却在《情人》中感受到的窒息,在海里溺水最使人惊慌的不是刺眼的强光,也不是苦涩的海水,而是彻底丧失方向感。记忆的支流和表达的欲望不断冲撞,翻滚,于是,溺水的人失去方向感,而阅读的人在书里迷失。
回到《直布罗陀水手》,那个水手,是二十岁的杀人犯,眼睛蓝得黄昏薄雾里阿塔科拉高原的湖泊,好赌,孩子一样的令人不忍责怪,他不再是具像化的一个人,而是对安娜来说任何东西都不能与之相比的爱情。
在遇到男主人公之前,安娜讲述的那些上船来的形形色色的男人,总让我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体会。
我有时怀疑过他是否如我曾经认为的那么美。不,我错了。他的目光依旧,还是燃烧着火焰,为内心的秘密而不安。从那以后,所以别的目光都让我厌倦。
安娜环游世界地寻找,是由爱驱动的一场未知,是赌注、仪式与必然。这正是魅力所在,安娜的行为,也是杜拉斯本身对爱情的渴求与追逐的影射。
纳博科夫写道:衡量一个一个写作天才的标准,在于他所创造的世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属于他的。
从佛罗伦萨的闷热到刚果河的潮湿,书里最打动我的情节是有关天使像,丹吉尔和羚羊。他们是在原有的城市地标上延伸出来的幻想,关于丹吉尔那个片段的描写是一个完整的长镜头,他们下船,穿过街道,安娜醉着酒,披散着头发,主人公坚毅地拉着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穿行,他们心照不宣,且开始对彼此认真。
就像是身临其境,一种视觉效果延续展开,透过书页我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走着,他们从此一秒开始存在,由人所见。
杜拉斯本身也是一个剧作家,文中大量的语言表达没完没了,我喜欢主人公独处时那些意味深长的、安静的对话,而最后在刚果河咖啡馆里众人纷杂地谈天说地,也总让我有一种巴恩斯的《在菲尔与乔安娜家》系列作品的诙谐与讽刺感。
这是杜拉斯的一个世界,独属于她的是她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而她最终留给我们的,则是她作为一个作家的不朽。
以上是我高中时代对她的所有的理解,就像《直布罗陀水手》中没有结局的故事,一个人在这世上的消逝不代表他不复存在,在无边无际的海和永世存在的爱中,一切都是没有终点的。
是的。
大海美极了,但我还没法讲述。
原稿写于2016.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