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熙妍?"她听到有个略带疑惑的声音叫她。她正低头在超市冷藏柜挑选牛奶,循着声音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于是快速在脑海里搜索名字。
"陆涵超?"当她略带疑惑地叫出对方名字的时候,对方已走到她跟前,原本也只隔了两三米,走过来也是一两秒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她在专心地挑牛奶 ,应该也早已经看到他了。
"好久不见啊,刚才在超市入口处就看到你,我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你"陆涵超笑笑对她说。
"眼神不错嘛,你也来超市买东西吗?"
"我老婆肚子大了,开车不方便,我陪她来买些日用品。"
"恭喜你呀,马上要当爸爸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她对他表示祝贺。
"是啊,一转眼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话还没说完,陆涵超话还没说完,手中的电话就响了。
"你手机响了。"她提醒他。
"是我老婆,我先接个电话"他看了一眼手机频幕对她说。
原来几分钟前陆涵超和他妻子一起在挑蔬菜,女人买菜总有些慢,东挑挑西看看,看看新不新鲜,价格划不划算。他对买菜不太懂行,就在附近转悠,看到老同学就过来聊了几句天。等他老婆买完东西发现他人不见了,就打电话过来了。
"那我先过去了,到时再联系"陆涵超对她说。
"好的,再见"她朝他挥挥手。 看着他脚步匆匆,他应该是个好丈夫,她心里想。
他和陆涵超在高中毕业后只见过一次,是在几年前的同学会上,在读书的时候两人算不上相熟,所以在毕业后联系次数也很少,而且每次联系都是因为有事,比如询问另一个同学的联系方式等。
算起来,他算是她在高中时的暗恋对象,不过现在早已释怀,本也是朦胧的好感。学生时代的陆涵超长得帅,篮球打得好,那个时候光是这两点就足以吸引女生。至于其他方面,陆涵超好像也是平平。还有一点,就是性格好,很少看到他生气或者愁眉不展的时候,也不是那种痞痞的坏男生。
她暗恋他这件事,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的她很害羞,虽然班里已经有同学开始谈恋爱,但她却连男生跟她开个玩笑都会脸红,她还记得班里传某个男生喜欢她,她就不自觉地疏远那个男生,以此向别人表明她和他并没有什么,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是幼稚。所以,她暗恋陆涵超这件事在她不曾告诉过别人,也没有任何人看出什么端倪。
回想起来,他跟她之间的交集在读书的时候还真是少,因为座位隔的远,所以不存在必要的交谈,更何况她是那种别人不跟她讲话,她不会首先跟别人讲话的性格,她也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性格,但她改不了。
当时的她觉得陆涵超不会喜欢自己吧,虽然当时她算是班里长得好看的女生,学习成绩也很好,但是她觉得陆涵超应该喜欢的是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而自己不是。她看到有几个女生经常在课间找他聊天,看着他们边说边笑,她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有一次晚自习前,她因为洗头发忘看时间,踩着点去教室,在楼梯口刚好迎面碰见陆涵超,他正好回寝室,她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对他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上一次的同学聚会,她的同桌告诉她,其实陆涵超读书的时候喜欢过她,但她看起来总带着生人勿近的高冷,他不知道要怎么接近她。她简直不敢相信,哪里是什么高冷,明明就是羞怯与不自信。
她边想边推着购物车走向收银台,不远处她看见了陆涵超和他妻子正在收银台排队的人流中,星期天超市里的人总是会比往常多,她排了和他们间隔较远的那条收银通道。
她看到他的妻子相貌十分普通,从容貌上来说,她是配不上他的,但是从言行举止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她挽着他的手臂,两人不时地说着什么。 她羡慕她的自信与从容,这是她没有的,她的自信在她小时候就摧毁了。
那大概是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正是青春期的初始阶段,正是最敏感的时期。她的不自信源自她的家庭,这要从她祖父说起。她的祖父资本家家庭出生,赴沪上大学,毕业后回家乡继承家业,那时候大学生很少,祖父有学问,为人处事又通情达理。在附近一带也算德高望重,附近的人都称他为林先生,在那个时代先生算是一种尊称。
在她祖父壮年时期,时局动荡,祖父被卷入政治风波,失去了大部分财产,而当时他的父亲尚且年幼,祖父变得沮丧而沉默,把自己埋于书堆,后在一所中学任教。 而她的父亲就生活在压抑的家庭气氛中,不久她的祖母病故,祖父的情绪变得更加低落,对自己的儿子也开始变得漠不关心,除了供其吃穿,其他似乎都不上心。
她的父亲原本是可以上大学的,但由于她祖父的漠不关心,父亲上大学的名额被别人顶替了。父亲也变得一蹶不振,后来父亲娶了一个美丽的农家女子。 在她很小的时候,家里的境况还算尚可。
她的舅舅算是个出色的人,在八九十年代做生意也算是风声水起,于是父亲也辞了造纸厂的工作,跟着舅舅一起做生意。家里经济条件还是蛮宽裕的,父亲的心情看着也不错,她不知道父亲当时实际上是处于怎样的心境,只记得父亲常常在睡前给她讲故事,带她学自行车,带她去跑步,那个时候的父亲是积极向上的。过年的时候偶尔会去当地的四星级酒店吃饭,她也有很多同学没有的文具。
她觉得自己家的故事复杂得可以写本书,有那么多的起伏和曲折。在她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父亲遭遇了一场车祸,从此落下腿疾,尽管做了很多康复练习,走路还是有些异样。父亲也不再跟着舅舅做生意,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开始下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心中开始埋下自卑的种子。
她害怕别人看到她父亲走路带瘸的样子,她害怕自己惹母亲生气,因为变故,母亲的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 她觉得世界灰暗,原本那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不见了,她变得敏感而又脆弱,而又不想被别人看穿,于是她变得安静,变得自卑,变得对世界充满戒备。
好在她在学校的表现一直不错,老师也很喜欢她,对于成绩好的学生,老师总是喜欢的,起码是不讨厌的。她盼望着长大,盼望着早日走出灰暗的生活。她有时讨厌母亲的坏脾气,同情父亲的忍耐;有时又怨恨父亲的无能,同情母亲的无助。她有时又恨怨恨那些变故,夺去了她原本可以美好的生活。
有的时候,经历过美好再失去比从来没经历过更痛苦,时间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她有时会想如果她的父亲原本就患有腿疾,是不是不会这么消沉;如果原本她的家庭就一贫如洗,她会不会就不会变得患得患失。
在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父母的状态比她在十二三岁的时候要好了一些,他们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与捉弄,而她心中的伤痛还尚未痊愈,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偶尔还是隐隐作痛。她从不和人倾诉这些,她觉得有些痛苦是无法言说的,她不要别人同情她,她不要别人看不起她,她希望自己能够变得强大起来,跳脱出现有的生活。
然而,谁也没有比谁过得更容易,成功也远比想象得难以获得,在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刻,无边的寂寞和焦虑向她袭来。她就要三十岁了,但似乎一切并没有因为三十而立这个时间节点的来临而有什么标志性的变化。她依然苦哈哈地赚着一份死工资,其实她的工资水平也不算低,然而也只能维持她个人还算体面的生活而已,况且事务所的工作是比较辛苦的,她有时也感觉有些心力憔悴。
这个城市每个夜晚都有人在哭泣,这是她在一本书上看到。这不是仅仅是书上的文字,这也是事实,有时她就在泪水中入睡,那些工作中遭受的委屈,那些恋爱中的烦恼,那些家庭生活中的矛盾,她有时觉得自己快要原地爆炸。
她羡慕那些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羡慕她们的知足常乐和怡然自得。在外人看来,她算不上过得惨,她拥有好学历、好工作、好相貌,父母双全,父母也有不高但稳定的收入,家庭也算是和睦。然而,生活中总有一些事件在提醒她刺痛她,让她觉得现在在过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比如以前去前男友家吃饭,男友的母亲向她灌输家务归女孩子的观念,意思是她儿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什么都不会做,而她家里条件普通,肯定是比较能吃苦的。她觉得胸口闷得慌。
她虽然家里经济条件一般,但又何尝干过什么家务活,她的母亲很勤劳,又望女成凤,觉得她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所以她其实在家很少做家务。论相貌、论才干哪一样不在男友之上,她都不曾说过什么。
男友家不过也就近十年才起家,碰上了好时机赚了一些家产罢了。她觉得自己家里只是时运不济罢了,论出生哪里就比他差了,但是跟男友母亲分辨,又觉得毫无意思,有一种死鸭子嘴硬的意味,有一种好汉提当年勇的感觉。谁管你以前怎么样,不是该看现在和未来吗?然而,她心中总是有一些不平。
每当发生类似的事件,她那些休眠的痛苦就统统开始复苏。 她有时又会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平庸,为什么没有能力跳脱出恼人的生活,每当这些时候她就开始渐渐理解父亲,接受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自己和父亲又有什么两样,只是运气比父亲好些罢了,不是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不是也是为了谋生要忍受委屈吗,不是也是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吗?
她始终不能接受自己为了谋生要花费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 她希望自己拥有对生活的选择权,可以追求更卓越的目标,可以有广阔的视野,不再为日常所困。
她看到网上常常有很多关于人生赢家的新闻。某某在十几岁就年少成名,某某在二十几岁就获得了高级别的荣誉,某某在几年内就积累了普通人几辈子的财富。这无一不在传递着这一种讯息,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甚至比你年纪小的人也早已超越你,想到自己依然庸庸碌碌,这一层的焦虑不免又加深。
她是在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接纳了自己的平庸与不完美,她的痛苦在于她的能力配不上她的心气,她很早就知道了自己并不出类拔萃。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试了很多种方式说服自己,尝试了很多种办法冲破了内心的牢笼,现在她终于放过了自己。
钱钟书说: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倘若你觉得快活,并非全由于洗澡洗得洁净,花开得好,或许菜和你口味,首先由于你心上没有挂碍。接纳世界,接纳自己,坦然面对自己的不完美,原谅自己的怯懦,忘记曾经的苦涩。生活百味,各种滋味品尝一下也是好的,她心想。当然,她希望下一种口味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