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阴角

音乐中醒来,高速上却如荒原般宁静。从大巴狭小的座位向前看去,看不见那些汽车的车灯。一辆辆黑色的形状悬浮在夜色中。她隐约记得黄昏的收尾,自西边的天空渐渐褪去,任由夜晚的沉重包裹睡意。

若是有那虚无的音乐,一定是从夕阳的方向传来。不过大巴早已在高架桥巨大的圆弧中转过多次,四下看去认不出东西。

最近她几次梦见那歌声。混杂着工地的机械声的歌声,在夜空中飘散。那天夜里不止她一个人听见。他们散落在校园的各处,每个人都只注意到其中的一部分,而当他们发觉自己确切地听见了歌声时他们也发觉歌声已经萦绕自己良久。当他们认真去辨认之时,找到的却只是歌声远离自己的轨迹。

被灯光照亮的路牌变得频繁闪过,大巴即将驶下高架。金属反射的光带着浓郁的梦幻色彩,这也要归功于周围的黑暗显得这些几何图形静止在空中,并不断地飞过。她可以看见黑暗中偏下的那一排变得愈发清晰,向上昂起,每次划过都带着短暂的寂静。这种寂静让人误以为大巴也停着。但要是大巴静止在不可能的地方,身处在车里的自己又应该在什么地方。


下车后徐子笛进了商城,找一家咖啡厅吃过晚饭,又检查了一遍书包。工学院开学比几个她所熟知的学院要晚两周时间,因而把行李放在寝室那天晚上她又回去了。她本可以周三上午才来,不过提前两天半也不算什么。

这家商场她路过过无数次,第一次进来。

买单后,徐子笛乘扶梯连下三楼,出门直径走进地铁站。


列车缓缓向站内靠拢。速度越慢,机械部件的摩擦声越大,整节车厢分解成越来越细的单体,在统一的振动中膨胀。但是铁轨挨近,更近,接着交错汇聚,在某一点合为一条。车厢在惯性作用下进了筒体中。

周围愈黑。城中的上空还只是暗淡,远不及地下漆黑的世界。车门上方的灯试闪一下,接着照亮车厢的地面。车门打开。

徐子笛随着人群走下楼梯,在像塑料管一样的通道里熟练地找对方向。前方的三岔口立着一面仅宽一米的墙作为人流的分割,去往不同列车的人自动选择入口,尽管这个入口即使走错改变方向也不会浪费几步。徐子笛走了右边的路,走了二十米后已到了站台前。

整个站台在她眼前铺开。

“我想支持你进入枢纽。”那天林倚站在楼梯右侧的玻璃墙前对她说。

“我?”她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是颜诗彩或者娄苏秀?”

“她俩当然也不错,不过,支持他们不如支持我自己。”林倚露出微笑,“我觉得召开一次中心会议应该能达成一致,不过我更倾向于你。他们从前年就把钥匙交给你保管一定有其道理。”

“那只是一次意外。”

“但是之后一年半没人想到问你收回。那是风平浪静的时代呐,谁想到现在能出这么多事。”林倚感慨着俯视站台上的人流,伸手擦去玻璃上的灰。“谁知道出了那么多岔子?我疏忽了。”

“你做了很多,你开启了新年代。”虽然她不知道是否该这么做。

“新年代无论怎么样都会开启,不管是因为上头的野心,还是我们的选择。但是我们都没准备好,我们都失误了。”林倚靠在玻璃上,“只剩下我们了。”


徐子笛将目光从玻璃墙后收回,落到漆黑的隧道内。楼梯和柱子组成的屏障让大部分乘客忘记末节车厢候车处,但她每次来都站在这里。

向前十米立着一道铁门,铁门后只有黑暗。信号灯发出黯淡的红光。

隧道渐渐被金色占据。

门开后,一个老乞丐跟着她进来。他混在人群中一次次躲过巡查员的注意,直到门合上后,响亮的佛教音乐从他裤袋里传出。徐子笛回过头看着他佝着身缓缓走过半空的车厢,不时在乘客面前停留,但没讨到钱,最终走进下一届车厢,音乐也随之在不经意间消失。


枢纽和她约在晚上八点,她还有半小时。到站还需要十几分钟,但从地铁站出去走到工院内庭要十五分钟。

林倚猜的不错,近来的局势愈发复杂,组织面对的麻烦也更多。其中一些更是让人费解。

混沌眼。他们这么叫它。这批人为首的叫赵北国,已经被杨超他们查出,但他们和组织的过去之间的联系却疑点重重。颜诗彩说前天他们又愚蠢地向内联提交了申请材料,试图成为战略区,但没有组织的支持显然这不会成功。

这群人和各区办事员们打成一片,中层中也有人和他们关系密切。我们找不到机会抢先下手。

伴随着无数黑暗中的管道交汇,眼前突然平移进一块矩形空间。亮白色的真实空间,就像芯片和电路被壳身合上后,手机屏幕上出现的光鲜景象。

车门开启,距离约见时间还剩十分钟。


徐子笛斜穿站台走到另一端的尽头,对面列车的末节车厢候车处。那里有同样的铁门、指示牌和红灯。不同的是面对隧道的墙上有一扇不起眼的铁门。

门里昏暗,隐约可见台阶与杂物,一块写着“浴室”的破旧牌子挂在楼梯上。显然这里的浴室早已关闭,也许某个龙头还可以出水,在放掉几分钟冲淡锈泥后出的水和别处一样。她用那个龙头洗过手。

门内和外面不同同一个世界,和地上也不同。这里不属于地铁站,很久以前也许是工作人员休息的地方,但自从铁门上锁后就不再是了。这是一栋大楼最深处的角落。

往上一层还住着人。徐子笛听见半掩的门后传出吉他的声音。她踩着楼梯上的烟头和当作抹布的汗衫上楼,穿过小庭院,走进工学院的老宿舍楼。

“你来早了。”

罗潇晨已经等在露台。“这里可不好找,我还要考虑被门卫拦下的风险。”

徐子笛上一次见他还是几个月前。两人都不常参加枢纽会议,不过听说临近期末时这位后勤站长的活动突然变得频繁。开学后,杨超成为主席,他也当选副主席。

“我和颜诗彩谈过了,她能留下省去很多麻烦。不过她可能光顾着和项目、档案那边的交接工作了,忽视了自己区内。现在局势这么复杂,所以枢纽这边也要相应地了解调查部的情况。”

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是组织一员,罗潇晨对她解释地直截了当。

徐子笛赞同地“嗯”了一声。她告诉了他自己与颜诗彩的分工,又回答了对几个事件的细节疑点的看法。

“所以那时从对面大楼露台走更快?”罗潇晨思索片刻问。

“对。”

“这就难怪了。你不在本区内而在街对面,所以也被拖慢了速度。”

“对。”

“不能带很多人走旧楼通道吗?”

“不能。”她如实回答。

“可你没有试过。”罗潇晨质疑道。

“我们走过更外层的路。越靠内,人多时越危险。”

“嗯。”罗潇晨点点头,“我同意,这点得记得告诫新成员们。”

沉默了片刻。罗潇晨看着雾霾中的学研大厦出神。徐子笛开口:“没有别的问题了?”

“暂时没有了。”罗潇晨爽快地回答。

徐子笛将手拿出口袋,把那串钥匙放在罗潇晨面前。罗潇晨拿起钥匙圈。

一共十一把钥匙。中心楼最内层的通道,两年来只有一人走过。他没有其他的问题了。

“那我先回去了。”徐子笛起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

她回过身,见到罗潇晨将一把钥匙压在印模上,接着是第二把。她耐心等他把所有十一把都印一遍。

罗潇晨拿起钥匙走向她。“我们还没找好下一任钥匙保管者,还是先放你这里吧。”


“谁?”

“我。”

林倚起身开门,挡在颜诗彩面前,反手把门关上。

“我遇上你室友,他说你还没回出租房,就来这里找你。”

“不打个电话?”

“你还能去哪儿。”

林倚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子笛今天回来了,我们找她出去喝一杯吧。”颜诗彩用欢快的语调说话,刻意对比林倚的颓废。

“下次吧。”林倚回绝道,“今天这个时间点有点特别,直觉告诉我你会说很多我不感兴趣的话题。”


“那我九点半过来,让我先去洗个澡。”

结束通话,颜诗彩往寝室楼走去。她想到自己的行李还堆在没人的寝室里,大概要花40分钟整理完,然后再洗澡。时间似乎不够。

不知浴室里人多不多。她边走边计算可能花费的时间,同时想起刚才的谈话。

走到一半,徐子笛改道向中心楼走去。


“你知道我们以前对调查部的很多想法是错的吧?”罗潇晨说着打开易拉罐,喝一口可乐。

“嗯,诗彩向我纠正了不少。”杨超说。

“所以……人选你想好了吗?”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颜诗彩决定?”

罗潇晨看了她一眼,“也好。”


“我信不过这届的枢纽。”颜诗彩直言道。

“你也是他们的一员。”林倚说。

“所以我知道。”颜诗彩肯定地解释,“虽然只开了三次会,但我感觉我们中有人在做误导。不是来自办事员,就是出自我们这边。”

林倚思索了片刻,“要是有枢纽的许可混沌眼的重建和入伙就完全能做到了。”

“会议定在下周五。本来是前天的。所幸延迟了,不然我只会怀疑到那些新站长。”

“这样他们也多了一周时间准备。周五直接提出投票,半数通过,就像我当初的幻药提案一样。”

颜诗彩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足五天。

“与其说赵北国在被我们调查,不如说我们在相互试探。”


徐子笛打开垂花门,将门扇推到九十度。新年结束初的夜晚大厅里尚没有多少人,月光从南边的整排玻璃幕墙透入,冷冷铺在地板上。不锈钢栏杆的影子似在微微颤动。

徐子笛绕过垂花门走下台阶,走到门扇后。唯一月光和灯光都无法企及的一角,由木门和清水墙合成的阴角内恰好有容下一人的黯淡。


进入旧楼后,徐子笛走向那扇门。

门却不在那里。

布局被修改了。


“安全起见还是我们先派人把钥匙拿回,这一届的站长们我们还是不了解,听说有些人和赵北国那批人很熟。”罗潇晨又喝了一口可乐,易拉罐放下时发出气泡炸裂的动静。

“嗯。找皇甫吧,她俩住一栋楼。你刚才不向她要。”

“直接没收人家用了两年的东西多不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罗潇晨作出尴尬的表情,“何况知道你和颜诗彩的谈话我才发觉现在的情况不太明了。”

“那我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该汇报一下你和徐子笛的对话呀?”杨超微笑着盯着罗潇晨。


徐子笛冲进俞叶诚出事的那间教室。

不一样,和外面那间完全不同。

有人来过这里。她感到一股寒意。不可能,唯一的钥匙一直放在她身边。

不再是唯一的了。一个声音反驳道。

但这点时间不足以复制钥匙再进来。除非……钥匙从印模时就失去了唯一性,这些门也随之失灵了?仔细想来,虽然没人和她说过,但她从没有带上别人走过这些通道。

旧楼最深处的路只能一个人走。

但此刻她却听到了他人的脚步声。


“他们需要时间准备足够的证据。”林倚靠在门上说。

“证明什么?”

“证明战略区的存在是必要的,这几届不断解散再重组战略区的做法是错的。”

“要想证明自己,就要拿出行动。”颜诗彩心神领会,“赵北国要证明混沌眼一直以来的行动都是为了组织,他们其实在默默守护我们。”

“只要从几个我们的大失误入手,制造他们及时插手的痕迹。万无一失,你们根本来不及证明他们是伪造的。”林倚的语气中透露着钦佩,“如果是你会选哪几个?”

“我会选……本身就经过伪造的事件。”

“俞叶诚。”林倚替她说出答案,“调查部的重大失误,同时项目部也不敢吱声。”

林倚越说越透露出一丝兴奋,颜诗彩却感到巨大的沮丧。她发现自己已无力反击。她看了一眼手表,快要九点半了。

“钥匙!”她突然想到。

“嗯?”林倚直起身。

“如果混沌眼要插手,他们只能通过比较深层的通道,因为那天中心楼内外都有我们的人在。他们需要子笛的钥匙!”


“来凭吊老友吗?”来着走在讲台前,微笑着看着徐子笛。他看上去温和中带着一丝威严,或者说认真。

“算是吧。”徐子笛冷静下来,继续打量着这间教室。“你是行政部的办事员?”

“副部长李珂,杨超学姐让我来找你取钥匙。”

“她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徐子笛从台阶高处走下来。

“邓姐说你不在寝室,学姐猜测你可能在旧楼里。”

“哦,接着。”

徐子笛抛去一串钥匙,李珂伸手接住,举到眼前看了两秒。“这是内通道的钥匙?”

“这是工院废楼的钥匙。”

徐子笛往门口跑去。刚到门口,却有一伙人堵在面前,为首的胖子一把将她推到课桌前。李珂快步向她走来。徐子笛抽出钥匙,对着胖子的脸扎下。

“不要乱!”李珂吼道。“守住门口,别进来!”

但为时已晚,门被顶开90度,门口一片混乱。

李珂跳上课桌,到了墙边。徐子笛已不见踪影。门即将撞在墙面上,李珂伸出手去。


“俞叶诚就是在门口失控的吧?”声音从后方传来。脚步声嘈杂着向她逼近。

“能利用这点逃进通道确实厉害,可惜的是旧学研除了井道,所有路的出口都在学研。在一楼站三个人,你还是出不去。”李珂的声音越发迫近。

“你不是李珂,你是赵北国。”

没有回答。过了片刻,他从墙后走出。

“对。”

“你趁门没关跟着我进通道,到了教室后那些废话也都是拖延时间把在楼里的其他人引来。”

“对。”赵北国轻松地承认,“那间教室是我第一次到,多亏了你的带路。”

“所以那间教室其实并没有变,变了的是学研的那一间复制室。从俞叶诚出事的第二天起复制教室就被改造过了。”徐子笛说出了她的推论。

“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枢纽这么做的目的,不过他们把这事记在档案里了,我想这可以利用一下。现在还有问题吗?”

徐子笛没有表示。

“那就把钥匙交出来。我最近有点忙,留给我不到五天时间了。”

徐子笛没有表示地看着赵北国。他看上去颇有领导者的威严,表现得就像钥匙本该属于他一般。她忍不住把手伸进口袋确认一遍。

钥匙确实不在口袋里。


费了半天口舌才从杨超手里逃脱,罗潇晨丢下喝到一半的可乐远离咖啡馆。

他走进一栋楼内,借着灯光打开书包。

热。咖啡馆里很闷,他突然开始流汗。但愿杨超不会因此对他的话产生怀疑。

罗潇晨取出盒子,打开。

印泥融化了。


“让我进门收拾一下,我拿几件东西就走。”林倚看了一眼颜诗彩的手表,转身去开门。

“快点,别磨蹭。”

林倚没有动。

“门打不开了。”


徐子笛知道,钥匙不再属于任何人。

赵北国盯着她身后的那扇门看了良久,突然冲上前一把拉开她,伸向门把手。但那铁门连把手也没有,如一块砖平整地嵌在墙里。

“房间里有什么?”他回头问她。

“什么也没有,旧楼里有很多这样的空房间,只是你找不到。这间房间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只能用一把钥匙打开。”

而那把钥匙和其他钥匙都锁在门内。


云挡住月,大厅变得昏暗。垂花门依旧屹立在两面墙的尽头。开启着,却无人进入。


一声响,刀刃折断。半截刀片划过缝隙落地,掉回赵北国脚边。

赵北国沮丧地弯腰去捡。突然,他定住。

房间里十几个人看着他的后背。“不可能!”他突然大声说。

“这不符规则。”

“没有规则。”徐子笛看着他说。

“整栋楼的内通道钥匙不可能就这么消失。”

“你说的对。”

赵北国盯着她:“代价是什么?”

“通道和拥有者。”徐子笛看着众人身后的门。赵北国转过头,手指木门。一个人迅速上前开门。

“打不开!”那人又拧了几下把手,木门纹丝不动。

徐子笛对赵北国一摊双手:“等我们变成普通人时,它就会变回普通的门。”


电梯开启,一束光照亮地板。

罗潇晨低着头走出电梯。地面很暗,自己的影子清晰的映在黄色灯光的范围内。

他转过头,看着紧闭的垂花门出神。


手机的震动将杨超从睡梦中唤醒。她看了一眼时间,自己刚睡了一小时。

“喂?”

“混沌眼覆灭了。”


“才两天时间。”林倚说。

“家住得近,就这么任性。”徐子笛露出得意的笑容。“反正也没别的事,再在家睡两天。”

“祝你们工院放假最晚。”

“你明知不可能。”

列车到站,红灯再次亮起。林倚后退两步,让乘客进门。

徐子笛进门,“有空再见了。”

“后会有期。”

林倚目送着列车消逝在黑暗中,又在站台边徘徊了几分钟,最后绕过柱子上了台阶,向地面上而去。

铁门后,罗潇晨在黑暗中喝下最后一口可乐,握着易拉罐往楼梯上走去。住在地下室的歌声又弹起吉他,断断续续的歌声穿过楼道。罗潇晨踩着楼梯上的垃圾,随手将易拉罐扔下,快步离开了老楼,只剩下易拉罐滚动着落下,一级接着一级,最后停在某一级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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