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大声呐喊,找人搭救。天知道该怎么进行接下来的对话,这一点都不符合我的作风。我很紧张。恍惚间,我忆起有人说过,只要使劲咬咬牙,脸皮就能变薄。也来不及辨别真假,我深吸一口气,咬牙推开领导办公室的门。
“领导,他是我男朋友,拜托您卖给他吧。”
“这还真不好说,你作为老员工也知道,这次太多内部关系户要照顾。”领导玩弄着手里的激光笔,扫视着客户列表,头也不抬地说。
我正想开口多说几句,领导又说:“还有,你不知道进别人门前要敲门吗?”
这话彻底让我闭上了嘴。我垂头走出经理室,咬牙切齿,隐隐作响。伴随着一阵牙龈酸痛,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贾杰,我的男友,准确来说是未婚夫。
“你要的户型内定不了。地段实在太好了,楼市已经疯了,我也快疯了!“
“那……只能试试概率只有百分之几的摇号中签?海柔,为了我们的新家,这事太重要。真的完全没办法了?”
我仰望着眼前鳞次栉比的塔楼,一栋比一栋高,玻璃窗反射出各种光怪陆离的颜色,如同舞者手中妖艳的彩色缎带。作为一名房地产营销策划,几年下来我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操心这片荒凉的土地,日夜加班。
现在倒好,我想要的房子已经比我高出无数个头,而我也正需要它回报养育之恩时,才忽然发现自己完全承受不起这天价。
就像几岁的小孩已然被宠坏,站在沙发上大喊:我才是祖宗!
我只不过想有个安稳的家。贾杰手里有些钱,这是我的救命稻草。不再犹豫,我再度跑进领导办公室,他正好放下手中的剃须刀,拿起指甲钳。
“领导,我觉得自己的管理能力还有待提高,时机未到,申请今年不升职,以免招惹非议。”
领导忽然抬头正视我。今天第一次。
“这就难办了……论资历论能力,今年该升职的人非你莫属啊……”
“小张比我更合适,他年轻有为,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下次例会中主动退位推荐他。”
小张是领导的远房亲戚。
领导笑得比蒙娜丽莎还要朦胧,“这样多不好啊,你为公司付出了这么多,我是看在眼里的。这样吧,让你男朋友来认筹,正好刚刚我仔细算了算,发现有几个内部名额空缺。”
“谢谢领导!”我立马转身快步离开。
一次月例会过后,贾杰如愿以偿,锁定了钟爱的房子。也没多久,小张想请我吃饭,说有重要消息相告。
“海柔姐,您对我有恩,我也有话直说了——别买那个项目。那个位置太抢手,反而施工质量很差,怕过不了三十年就要沦为危楼。”
我大口喝完杯中的啤酒,铛地一声砸回桌面,“小张,到手的职位我让出去了,现在你们连内部指标也要收回?”
“哎,您要这么怀疑,我确实没辙。您自己去现场看看吧。”小张顿了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他缓缓摇了摇头,终于再次开口,“说白了,我们都只是某些人眼里的棋子而已。本是同根生,句句都是真。”
我带上贾杰一起去看工地现场。我们带着白色的安全帽进去,拎着灰色的头盔出来。我能清楚感受到楼上的施工人员在何方,因为他每踏一步,我的头顶就簌簌地落下一层逃也逃不掉的尘灰,像一张弥漫在空气中的巨大的网。
楼梯间里,工人的大便味臭气扑鼻,光着膀子的工人露出黝黑的皮肤,在水泥地上抽着烟。他们歪着脑袋,盯着我的白衬衫,如同现代人看到了复古的唐装——那是我的工服。
“这是什么破地方!”我气不可遏,朝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承重柱大力踹出一脚,那本应结实的柱子上若隐若现地透出我的鞋印。
贾杰走到栏杆前,对着外面一个尚在打桩阶段的庞然大坑,默然站立。我来回踱步,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他把我喊到身边。
“我在想——你们开发商费了那么大劲,填海、挖土,往地下打入几十上百米的桩,研究出那么多牛逼哄哄的技术来破坏大自然。好了,最后你们征服了自然,结果盖好的高楼连自然风雨都挡不住。何苦呢?”
我无言以对。半晌,我打电话给小张,“咱们公司哪个项目施工质量最靠谱?”
“你去看看临近机场的金发项目吧,虽然远了点,但为了抓住客户,公司在设计和施工方面都下了不少功夫,还带精装修。”
看了金发之后,贾杰毅然决定转买这个项目。我也很高兴,非常支持。他拉着我的手,指着户型图眉飞色舞,向我比划厨房的轮廓、沙发的大小,与我讨论大理石的纹路,夸张点说,他连家里牙签的长度都想好了。
谁会知道这个项目开盘后,因为地段偏远,本来就不高的价格反而一落千丈呢。
贾杰亏掉父母半生积蓄存来的房款,红着眼来找我。
“你给我说说,怎么好好的项目就一跌再跌了?”
“你别生气,好好听我说——我们那个地段是未来的新区,现在配套不够没涨价很正常。而且,买房子本身就是一种投资,和股票没什么区别,有涨就有跌。没关系的,大行情是好的。”
如果地产在我眼里是一枚月亮,有盈就有缺,有涨就有跌;那在他眼里就是一颗太阳,理应无时无刻闪耀光亮,挥手一买身价暴涨。
可太阳是刚需,晒久了会灼伤;房子是刚需,想多了会抓狂;感情是刚需,挥霍了会糜烂。
再说了,人类只征服过月亮,哪曾有触碰过太阳?
可惜贾杰没想明白。他说,“不管了,我准备联系其他业主到你们售楼处维权。毕竟是你公司的项目,知会你一声。别拽我衣服,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会。”
我把整个武汉翻了过来,从他公司到爱吃的热干面馆,也没找到人,最后只得敲开他家的大门,迎来的是他父母冰锥一样的目光。确认他在家之后,我蹲坐在门前的楼梯口,抱住自己的膝盖小声哭了起来。
四天后,我正在公司本部撰写报告,突然接到领导的电话。
“海柔!你男朋友闹到金发项目售楼处去了!还是个头儿,带了好多人!”
等我赶到现场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东倒西歪的、写着“无良开发商不顾业主权益,开盘暴跌损失惨重”的横幅。我傻眼了,冲进售楼处,里面人山人海,我踩着支离破碎的建筑模型挤进前方,领导正不住鞠躬道歉,请求客户离场。
他看到了我,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突然指着我冒出一句话——这是负责这个项目的同事,我会让她给大家一个交代。
众人唰地扭头,所有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特别显眼地,有一个人也转身看了一眼,随即反常埋头沉寂在人堆。我立刻认出来那是贾杰。
“我、我、我……认为……这个项目……肯定会涨的。”
我身后清晰地传来几个大叔同时发出的一阵怪笑。
贾杰突然怒吼如雷,“这里不关你事,我知道你压根不负责这个项目,你走开!”
我闻声落荒而逃,冲到门口,晴空万里,脚下无疆,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小张快步追了上来。“海柔姐,您别伤心,这是一群自私到无耻的人。”
自私,自私,我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未等眼泪滑落脸颊,我撒腿就跑。
这一跑就跑了两年。我辞了职,凭着本打算一起供房的积蓄四处游荡。我换了手机号码,看过青海湖的日出,划过桂林的小舟,嗅过婺源的油菜花,泡过咸宁的温泉。没有目的地,只想尽量远离大兴土木的繁华城市,远离那些从深不见底的洞口里传出的打桩声。
这一路,路过天干物燥的敦煌,想要雨,恰逢天公存了些许便倾囊泼下;路过无数平坦的沥青路,地母缄默不言让我踏过。然而不论去到哪里,小张那句话如影随形——这是一群自私到无耻的人。
我在荒芜的戈壁上点起烟,总觉得心里想问点什么,非要弄个明白。我抬头看天,天公没有回应——他为万物撑起一片屏壁,让人跑,让鸟飞,让鱼游,他似乎不曾说过累。我蹲在地上,地母一声不吭——她孕育了世间万物,人们还打桩凿井,她好像从未喊过疼。
一念及此,我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像钢化玻璃瞬间碎成粉末,一种感动在心里炸开,愣是说不出话来。恍惚间,我被一种莫名而庞大的温暖力量治愈了。很自然,没有酗酒,没有高歌,没有狂奔,就在默默地呼吸吐纳、抬头坐下中,我感到一种盈满天地的、不来自人类本身的温暖。
佛说灭度无量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也就是说,你们这些被拯救度化的人,实际没有一个是我拯救的。都是你们自救。
我双掌合十,朝眼前无边无际的、天地的虚无深深鞠了一躬,西北的寒风把我的风衣刮得猎猎作响。这时心里有个坚定的声音冒进脑海:够了,回家吧。
父亲煮了一桌好菜,自个儿喝高了,一直神神叨叨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毫不忌讳地说,那个金发项目由于规划好,最终不仅没有跌,还暴涨了一倍有多。
我笑而不语,给爸斟满酒。
就在回来后某个平凡的日子里,我穿梭在车水马龙准备去面试新工作,路过一个地产中介地铺时,一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叫住了我。
“小姐,最近有没投资房子的意向?”
我闻声,低头快步走过,并惊觉这正是贾杰家附近。行至远处,回头一看,果然是他。他正马不停蹄笑容满面点头哈腰地和路人推销楼盘。我想,他早已烂入骨髓,剥掉那层好看的外皮,里面全是黑褐色的烂肉。
这时,一个打着领带的男人走出地铺,和他一同争抢一个饶有买房兴趣的老太太。
你看,人和人的斗争从来没有进步过,进步的只有人和自然的斗争。
我拿起手机,拨出那个曾经熟悉的号码。就在我的视线里,贾杰皱起眉头,焦虑地停下与眼前客户的攀谈,接起电话。
“喂,您好。我是XX地产的贾杰。”
“你好,之前看中的那个金发项目,我准备买了。”
“啊!太好了!我早就说了,这个选择很正确——因为我自己也住在那里。请您尽快带齐资料过来,我的地址在……”
“嘟、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