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看到血顺着自己大腿根部流到了地上。
这时我妈也从另一个房间过来了,手里捏着一卷新的卫生纸。在这之前,我爸已经蹲在地上为我换了三次纱布,把大半卷卫生纸用完了。我用手从膝盖处拦住不断往下流的血,但根本无济于事;站在不远处的妈妈看到这一幕,心痛地叫了一声:怎么成这样了,这到底是咋了啊。
她的手指都要掐进卫生纸里了,于是我说,妈,快把卫生纸递过来吧,这卷马上要用完了。我妈是个爱干净的人,往常有什么废纸是一定要扔进纸篓的,这次却为我破例了:粘满黏液和被鲜血浸透的废纸被我和我爸扔的满地都是。看着她满脸焦虑的样子,我甚至愧疚起来。我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她的黑眼圈继续深下去。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十分。今天是我做完包皮手术后的第九天。
虽然血已经滴的满地都是,我却并不觉得那个地方有多疼;心里只是升腾起一股纯粹的恐惧,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为了不打扰我爸在那儿工作,我只好抬起头问我妈:妈,你说我流这么多血会不会出事儿啊,以后这个东西会不会坏掉啊,要真不能用了我可咋办啊。我努力将语气控制的平稳,但这些话飘出去时,还是抖得像广告里的老坛酸菜牛肉面。
快给我住嘴,别瞎说,好好的咋就能坏呢。这才流了那么点儿血,怎么可能!她洋装恼怒地回应了我,但说后半句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那样子就像是她也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了掩饰这句话带来的不安和焦虑,她又催促我:多扯点儿卫生纸,把那血好好擦一擦。
七月底的天本就闷热,蹲在地上的爸爸早已满头大汗。为了不影响他继续工作,我不得不在擦血的间隙,扯点儿纸给他把汗擦掉。因为害怕,我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想起了之前见过的电焊工人,他们干一小时活儿也就这么累吧。我忍不住心疼起他来。
又过去十分钟,我爸大功告成般站了起来,像一位成功做完手术的医生,对我和我妈宣布道:终于弄好了,这下应该不会再流了。说完,他使劲地用胳膊在额头上擦了一把。这一瞬间,恐惧也像怪兽挨了奥特曼的致命一击,顿时灰飞烟灭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开心: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便觉得空虚起来。
仿佛是为了让我摆脱空虚的境地,我爸还没把刚倒好的半杯水喝完,那个口子就又流出血来。这下可把我吓惨了。
我不是故意那么想的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别再流了,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我盯着已经流到大腿上的血,在心里狠狠地默念道。听到我的惨叫,我爸跟我妈一起冲进了房间。
我爸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冒充一次专业电焊工人已经够累了,再来一次谁能吃得消啊,更何况他还是个连实习生都算不上的临时工。可能是因为太渴,他手里还端着那个年代久远的搪瓷缸子。看到我爸既吃惊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妈忍不住骂了句,还在那儿楞啥呢,没看见儿子又流血了,快过去给弄一弄啊。因为失血和紧张的缘故,我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这是事后我妈告诉我的,“你那个脸啊,一下就惨白惨白的,可把妈吓坏了。”
我不敢碰伤口,血继续从口子里缓缓地渗出来。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已经变得冰凉。虽然还很清醒,但整个人却被强烈的恐惧牢牢慑住;我甚至已经失去了面部表情。我妈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难受地像是要立马哭出来;她用力地绞着双手,对我爸喊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啊,怎么这血就止不住啊,你看儿子脸上都没血色了。
最终难以抵挡这巨大的悲伤,我妈扭过头压抑地哭了起来。
又是五分钟过去,我坐在床上,手里攥着一大团卫生纸,用力地堵在伤口处;我妈从我爸手里抢过电话,对着电话那边说道,计奎啊,你尽量快点儿,行吧,主要他已经流了十几分钟了,先前止住可现在又流开了,我是怕他时间长了出事儿啊。电话里的人是我爸的一个朋友。我妈尽力克制着情绪,但转身看了我一眼,还是忍不住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这可咋办啊,咋办啊。
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几个还在卖鸡蛋灌饼的中年人,路上就只剩刚上完第三个晚自习、走在路上的高四补习生了。我仍旧用卫生纸捂着下面,不时向窗外看一眼;到路口的时候,有三个女生从学校那边走了过来。迎面走近的那几秒,我看清有两个人是自己的高中同学。车开得很快,她们好奇地朝这边看了看;而就在扭头的前一秒,她们还在欢快地说笑着。
到急诊室门口时,姐姐跟姐夫已经站在那儿了。姐夫快步走来拉开车门,一边问我怎么样,一边跟我爸商量该怎样把我弄进手术室。几通电话过后,我爸面色难看地说,人家能做手术的医生都不在这边儿,今天摔坏骨头的病人特别多,他们都在骨科那儿呢。怎么办啊,担架也没有。
再给那谁打电话,快点儿,你不是还认识内科的那个谁吗,叫什么来着,总得找一个过来啊,儿子还在那儿流着血,你不能让他跑到这儿还是个流啊。说着我妈又要哭起来。
你这不是尽瞎整呢吗,人家一内科医生哪儿能弄的了这个,着急也不是这么个着急法啊。我爸擦着满头的汗,忍不住骂了起来。
姐夫抱着我走过急诊室过道时,我督见了两个年轻的护士。她们正坐在椅子上聊着什么,看起来并没有深夜值班的困倦感。躺到手术床上一分钟后,医生才快步走了进来。他把捂在上面的卫生纸直接拿掉,并让我双手平放,两腿伸直,“来,伸直了,用不着这么害怕,才多大点儿事儿啊。”他说完这些就去柜子里拿东西了。看到我妈哭肿的双眼,他又安慰道:不用担心,我刚看了下,就是皮儿破了,只不过那儿的肉太嫩了,一碰就破,才流这么多血的。放心吧,几分钟就弄好了。像是要寻求认同,他转身对我爸笑了起来。
女人嘛,总是想的多,容易着急,在家就哭上了,我就觉得肯定没事儿。我爸还不忘补上这么一句。说完他和医生都露出了会心的一笑。看得出来姐夫也很想笑,但瞟了我妈一眼后,还是忍住了。
要上麻醉吗?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姐夫已经开始征求我爸的意见,“不用上了吧,局麻?不至于疼的忍不住吧,都大男子汉了,这点儿疼算什么。”说着他又扭过头来看我,“能忍住吧,没问题,肯定能。”我还没开口,他又替我回答道。
那咱可就动刀了。医生把我们全家人环视了一遍,说道。不对,我姐没进来,她一定还在车里坐着呢。我倒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最后觉得算了,心想:由你们摆弄吧,最后搞坏了也算,大不了一死嘛,又不是没人因为大出血死过。
我像个被俘后英勇赴死的战士,留恋地看过天花板后,闭上了眼睛。
刀子刚触及到皮肤时,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医生立马停下动作,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看着我说,很疼吗?不应该啊。我睁开眼,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看,于是立马没了撒谎的勇气,说,不疼,不疼。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可能是预感到会很疼,所以就下意识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不过,疼痛是免不了的。有几次我甚至哆嗦起来,胳膊和腿都开始乱动。
幸好医生及时按住了我的腿,要不然刀子划偏,今晚能不能出去也不好说了。我这儿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群穿着简陋的农民冲了进来。几秒后,一个神情扭曲、全身抽搐的人被放到了我旁边的那张床上。
“医生,快给看看吧,他羊癫疯又犯了。之前在我们村里来,一直治不好,家里也没钱,这次实在是没得办法了,你看,他都吐白沫儿了。”
“好好,你先把他放好,一个人在床头,一个人到床尾,不行的话,中间也放个人,把人给我摁好了,别让他从床上掉下来。我先去拿东西,找医生。”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女护士又回头说到:“有纸没,把他嘴上的东西擦一擦,全给流床上了。摁好了啊,别掉下来。”
我的注意力全被那个人吸了去,以至于疼痛袭来的时候,也只是抖两下身体作为回应。像是突然退居三线的演员,我被所有观众抛弃了。
回家后还是不能躺下睡觉,医生说,尽量找个东西把它垫起来,不要让它乱动;口子倒是缝住了,但要一直动来动去,就很有可能又给扯开。今天晚上就累点儿吧,少睡会儿,明天伤口长好就没事了。
我妈跟我爸商量后,决定分开陪我。“你爸白天上班已经够累了,让他先去睡会儿,妈妈先在这儿陪你。”她一边拿来被子垫在我身后,一边对我说。
“好了没,这下舒服不?不行妈再给挪,一定坐合适了,一晚上呢。”
“行行,差不多了,别动了,这下正好了。倒点儿水吧,渴了。多倒一杯,你也喝点儿。”
“嗯,你先喝吧,妈不渴,一会儿再喝。”
“那个羊癫疯可真吓人啊,整个人抖成那样,几个人都摁不住他。嘴里也一直往出流东西,你看见没?”
“怎么没看见,都流到脖子里了。我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那儿比你这儿还吓人,就又回来看你。”
“姐姐和姐夫都回去了吧。出来的时候我都没看见我姐。”
“回去了,妈本来想让你坐那儿歇会儿的,可一见那人抽的那么厉害,心里堵得慌,这才叫你爸赶紧回的。”
“嗯,还是回来好,我也不想看那人一直在那儿抽。闹腾了一晚上,这下回来终于瞌睡了,你瞌睡不?”
“想睡你就睡会儿吧,妈给你看着。妈还不瞌睡。睡吧。”
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看了眼时间,四点半。我想喝水,坐起身去拿杯子;离得有点远,我用力伸了下手;杯子倒是拿到了,但胳膊敲在了桌子上。妈妈醒了。
“咋啦,是不又流血了。快让我看看。”像是一直在准备着,她猛地站起身走了过来。看到那儿安然无恙后,她仿佛突然瘪掉的橘子,任凭身体倒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