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平坟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今天是寒食,明天就是清明了。”老杨头坐在屋檐下用磨刀石一边打磨铁锹一边喃喃自语。

“老头子,明天还去吗?”

“老婆子,你就放心吧,我身体还硬朗着呢。”老杨头看穿了张阿婆的心思,他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因为去年的清明节他累得生了一场大病。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下雨,老两口早早地吃完饭,老杨头看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心中暗暗祈祷:明天就别下这么大了吧。很快就陷入了梦中。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传来。那是八十年前的夏天,六岁的老杨头第一次来到这个叫三里村的地方。

那时候的老杨头,还是个粉雕玉琢,乖巧喜人的模样。钱婆婆无儿无女就收养了他。

钱婆婆把老杨头两只脚上都拴上一对铃铛,走起路来,叮当叮当的。

“钱婆,你咋把你娃当小狗养呐,拴那么个大铃铛,还拴俩。”村东的张大伯挂着满脸的褶子笑哈哈地问。

“我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了,我只要听见铃铛声,我就知道他玩累了回来了。”

老杨头的原名叫杨问,但是村上口音会读成杨瘟,大伙儿都觉得不吉利,就给改了名字,叫杨明,光明正大的明。

老杨头以前也是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和爷爷的。

他的爸爸叫杨军,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还考上了大学。

村上“唯一”的大学生。那个时候杨军可是他们村上的骄傲,是拿来训斥自己家娃的参照物,都是“你看看人家杨军,你再看看你”。

杨军的爸爸妈妈去世得早,小时候就跟爷爷相依为命,好在杨军非常争气,学习很刻苦,每次考试都在班里名列前茅。他经常放学一到家就放下书包,背起筐就去地里割草,割满满一筐回来喂猪。紧接着开始做饭,吃完饭后才开始写作业看书练毛笔字。

他家的屋子里到处贴的都是毛笔字,流畅有力,美观大方。村里人时不时就跑过去凑热闹。

高三那年,村上的刘倩倩因为没有外地户口不能参加高考就转回老家的学校上学。刚好和杨军是在一个班级。

这个从城里转来的姑娘,皮肤白皙,眉目清明,两颗小虎牙在一笑之间有几分动人。毕竟是见过外面世界的,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难以捕捉的自信。这也让天天只知道读书干活的杨军内心泛起涟漪,少年的耳根热了起来。

放学时候,杨军正赶着回家,突然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笑意盈盈的刘倩倩。

“我爸爸说你成绩特别好,还写得一手好书法,那我们是一个村的现在还是一个班,你以后可不可以多教教我,我成绩…不太好。”刘倩倩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杨军愣了一下,只觉得心里突突的,浑身燥热,压根没听见刘倩倩在说啥,只是一个劲说好好好。

其实杨军虽说是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但是却很精神。长挑身材,俊眼浓眉,手指修长,看起来憨厚朴实。

刘倩倩每天都会向杨军请教问题,尤其是数学,需要讲好几遍似乎才能听得明白。杨军教得认真,刘倩倩时常投桃报李给杨军带一些肉食。就这样你来我往,二人谈起了恋爱。

很快高考来临了,高考又结束了。杨军考上了,刘倩倩没考上。

刘倩倩的爸爸是村上有名的大户,开了一个面粉加工厂,还有一个屠宰场,村上的猪啊羊啊牛啊都是他在收购。村上人都喊他刘老板。

当天晚上,刘老板把杨军叫到自己家吃饭,一桌子好酒好菜。酒过三巡,刘老板拉着杨军的手,低着头做叹息状。

“军呐,你刘叔我说话算数不?”刘老板一脸诚恳地问。

“叔,您说啥呢,这酒别喝了,怕是醉了。”

“军呐,你听叔说,叔知道你和倩倩的事,叔打心底感到高兴,叔都想好了等你们毕业就办结婚的事。叔早就说过你杨军以后是干大事的人,谁说鸡窝里飞不出凤凰,咱们村的凤凰那肯定就是你。”刘老板顿了顿。

“军呐,你看你成绩那么好,你能不能把这个大学名额先让给倩倩,后面你再复读一年,所有费用叔全部承担。倩倩这成绩实在不行啊,就算再给她十年八年的她也考不上,叔求求你,为倩倩想想,行不?”刘老板一脸恳切,倩倩也在一旁红了眼眶,眼泪在眶里直打转,低头不语。

杨军答应了,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转眼刘倩倩就去南方上大学了,复读班也开始报名上课了,可刘老板却躲着杨军。

爷爷没有钱给杨军复读,杨军只好在家里干农活。日子久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一年年过去,刘倩倩回来了。

她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说是未婚夫。

杨军后面就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爷爷后来给杨军说了一个媳妇,希望他能好起来。女孩叫秀秀,是隔壁村的,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虽然没上过学但是很伶俐,还有两只小虎牙。

杨军也好像慢慢好起来了,不久以后秀秀就怀孕了。

眼看就要临盆了,杨军去县城给秀秀买点补品。没成想刘倩倩在那里办婚礼,洁白的婚纱走在红毯上。杨军感到胸口闷得厉害,想冲上去问一问,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杨军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秀秀已经临产了,产婆让杨军赶紧去准备剪刀,要用热水烧开消毒,准备多一点荷包蛋随时给秀秀补充能量。

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杨军思索了一下,就叫杨问吧。

一个星期以后,秀秀去世了,民间所谓的产后风。杨军看着秀秀在自己怀里咽了气,彻底地崩溃了。

“剪子没消毒,哈哈,哈哈哈哈。”杨军疯了。

飞也似的冲了出去,没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祖父带着刚出生的孩子艰难地生活着。五年以后,祖父也去世了。

小阿问被人贩子装在了棺材里,被大汽车拖去了远方。也不知大汽车开了多久,反正司机开累了,停在一家小卖部吃了点东西,歇歇脚。

小卖部的阿婆觉得很奇怪,这司机不是本地人,也没听说附近哪里有人去世,怎么会有人拉着棺材到处跑呢。

老阿婆好奇地靠近大卡车,突然听见棺材里发出咚咚咚的声音,直觉告诉阿婆这里面不简单,于是阿婆偷偷地报了警。

警察来了,棺材里装了七个小孩,活活闷死两个,小阿问还活着。

其他小孩都在警察的帮助下,找到了家。只有小阿问没有家。可能是棺材里闷得久了,居然不记得自己家是哪里的了。

小卖部的阿婆看小阿问可怜,就把他带给了她以前的邻居,一辈子无儿无女的钱婆婆。

钱婆婆住在三里村,那个地方很穷,很穷。很多老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老伴。钱阿婆是老伴意外去世,没有再改嫁,留下的一双儿女也因病早夭了。

钱阿婆带着小阿问在三里村生活,并改了名字叫阿明。

阿明很快熟悉了这个村子,村子里还有七八个光棍老大爷,没办法太穷了,没人愿意嫁过来。这几个老大爷对阿明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尤其是牛伯伯,经常家里有啥好吃的都会叫阿明一块去吃。夏天西瓜熟了也会带阿明去吃瓜,秋天里带阿明打打枣。

这里虽然很穷,但环境很好,果树很多,小沟小塘里鱼虾也多,只是路不好,去一次集市都要走好远。但是基本上粮食蔬菜可以自给自足。阿明在这里很快乐。

阿明十岁那年,钱婆婆因为年纪太大老死了。

世间的苦难仿佛没有尽头,小小的躯壳里已经千疮百孔。心底的呐喊无人回应,阿明跪在坟前终于哭出了声。

钱婆婆一直待阿明极好,养了六只小鸡,生蛋自己从来不吃,存起来去集市卖。每次赶集回来都给阿明带点好吃的,隔三岔五也会给阿明煮个鸡蛋补补营养。

阿明哭累了,哭病了。

牛伯伯告诉他:“人死了以后还是会有感知的,只是是在另一个世界,他们需要在世的亲人给他们上坟、烧纸。亲人的思念会化成一股能量,思念越多能量越大,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转世投胎了。在他们没有转世投胎前,每年的清明,在世的亲人去上坟、烧纸、修理房子,这样他们在那边就会过得很舒服。”

阿明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阿明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共产党推翻了地主,把土地都分给了贫苦大众。

还有一件是那一年,发大洪水,处处汪洋,颗粒无收。老人说,那一年彩虹出现在北面。俗话说“东绛风,西绛雨,南绛北绛卖儿女。”绛是彩虹的别名。彩虹出现在北面,那可是十分严重的灾年呐。

一天中午,阿明在地里干活,远处来了一对母女,两人浑身脏兮兮,脚步虚乏,女儿搀着母亲一点点往前挪。

阿明把干粮和水都给了那对母女。女孩一边不停地说着谢谢,一边给虚弱的母亲喂水。

后面女孩告诉阿明,她们是逃荒来到这儿的,家中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了。

衣服磨出的破洞,面色饿出的饥黄。

看着眼前这一对母女,阿明悲从中来,眼睛酸酸的,这世间的苦难从来不限年龄、不限性别。

阿明带她们回家,后面才知道这对母女原是地主家的妻女。只因家财都被分给了劳苦大众,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曾有一技之长傍身,天灾人祸加身,只好四处以乞讨为生。

阿明留下来这对母女,女孩名叫张云霞,约着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与阿明朝夕相处,久而久之,暗生情愫。

云霞自小娇生惯养,不识五谷,难分野菜和杂草。虽然长得水灵,但是村里人多半跑去劝说阿明,云霞不是过日子的人。你阿明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且长得不赖,外头处处闹饥荒,但咱村因为地势高,没啥事。你先等一等,后面能找到勤奋能干的媳妇的。

阿明听了只是笑笑。

他心里欢喜,虽然云霞不会洗衣,不会烧饭,不会干农活,这都没关系,她会唱歌,像一只百灵鸟一样,她读过书,会讲故事,她懂得多,多到都是他不知道的。他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干活,他很庆幸若不是这场灾难他是娶不上这样的姑娘的,呸呸呸…他在心里骂自己,哪有为天灾感到高兴的。

每天阿明都是干完田里的活,然后回家做饭。云霞就在一旁唱歌给他听。村上的小孩都喜欢偷偷的躲在窗户底下听云霞唱歌。阿明很快乐,虽然每天都忙忙碌碌,仿佛有干不完的活,但他说,身体上的苦不算苦,心里的苦才是苦,我心里高兴,万事都是甜的。

云霞有时也忍不住问他:“阿明,你累吗?,我觉得我应该学着干些什么,做饭也行,种菜,种庄稼也行,总之,帮你分担一点。”

阿明还是笑笑,他说:“不用你做,你唱歌给我听就行,这些活我都能做,能做一辈子。”

在那个事事以男人为主,家务活理所当然归女方的年代,在那个思想传统保守又落后的贫穷小山村里,一个男人让媳妇啥也不用干的承诺,不是甜言蜜语,却是实实在在做了一辈子的事。

云霞依旧每天活得很恣意,穿的虽然朴素却干干净净,一双手还是白皙柔软。

很快接二连三,牵四带五的,云霞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村里的老人也接二连三地去世了。有些老人没有子女,身后事都是阿明在料理。他一直记得牛伯伯说的话。

每年清明节,他都会去给钱婆婆上坟,把一块长满绿油油的青草土块用铁锹挖起来,然后修理成一个倒梯形,放在老坟顶上,把坟四周都修理得平平整整。然后跪下,烧纸钱,磕头。

村里其他无儿无女的老人,他也是这样去做。不曾间断。

坚持做一件事一段时间很容易,一辈子却很难。

阿明真的坚持了一辈子。

阿明对丈母娘也很好,尤其是有一段时间丈母娘生病摔倒,阿明背着丈母娘走了十几里去镇上看医生。病治好了,但是腿摔骨折了,没法走路,阿明依旧背着丈母娘回来 ,那天下着大雨,小道泥泞难行,回到家阿明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歇了一会,阿明开始做饭,替丈母娘收拾房间,考虑到云霞又有了身孕,协助丈母娘大小便,倒便盆这种事都是阿明在做。

丈母娘姓王,王阿婆时常感叹命运的无常和眷顾。虽然自己前半生经历了家庭骤变,夫死子亡,家财散尽,但没想到后半生会遇到这么一个好女婿。

“阿明呐,你不用天天都熬骨头汤给我喝,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拖累你了。”

“娘啊,这是说的啥话,满山去烧香,不如在家敬爷娘。我爹生死不明,娘早年离世,您是云霞的娘就是我娘啊,天底下哪有不孝敬娘的道理啊。”阿明半跪在王婆婆床前。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娘啊,你且安心养着吧。”云霞在门外听得真切,不自觉流下泪来。转身,抹脸,快速离开了去。


很快,孩子们也长大了,阿明也渐渐衰老,五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满头白发。村上的人都喊他老杨头了。

“老杨头,你家二娃听说出息了,在外面当老板了。”

“啥老板不老板呀,就是干活干得好,自己开始出来那啥…单干,路还长着哩。”老杨头呲着大牙笑着道。

“那也不得了,单干的都叫老板,都是赚大钱的,老杨头你以后有福喽。”

村东头的老槐树底下坐满了人,年纪大的搬着小板凳,年轻的随便找块石头坐下,小孩在槐树底下跑来跑去,大家议论纷纷。说是老杨头家的二娃去外地打工,学好技术以后,后面就自己出来整,赚了钱,找了一些小兵,当起了老板。

现在生意越做越大,甚至都开始搞进出口贸易了。

二娃挣了钱,把几个兄弟和妹妹都带动起来,一起挣钱。老杨头这一大家开始红红火火起来了。


马上是春节了,一辆大卡车缓缓驶向了三里村,在老杨头家门口停了下来。

满满一车的烟花爆竹。

当天晚上,这个叫三里村的地方第一次放起了烟花。平静的夜被打破,绚烂在空中五颜六色。才放出第一响,全村的人都仰头张望。远道而来的烟花,毫不羞涩地在这个小村里扭动摇摆,摇起了一村人的渴望。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三里村这个地方也修了路,村子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越来越多年轻人都开始进城打工,甚至在城里安了家。村西边的刘伯伯家的儿子在城里找了工作,娶了媳妇也带去城里住了。几年才回来一趟,自从刘伯伯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还有几家伯伯婶婶去城里给儿子儿媳带孩子,老家的屋都荒了。

原本就不热闹的小村庄又更加安静了。

二娃要接老杨头去城里住,老杨头总是摇摇头。

女儿小萍和婆家吵架,不愿意回婆家,逢年过节都在娘家过年。老杨头和老伴总是劝她“满山去烧香,不如在家敬爷娘。她种她的因,以后得她的果。但是你要造自己的福,就不能苛待了她,你把自己的因种好了,以后自己的果吃起来才是甜的。你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照做就是,逢年过节,你想来就来,但是若是你婆婆去找你,你也得给她一口饭吃。”

小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还是一股怨气。

日子是最禁不起数的,数着数着就没有了。

孙子孙女一个接一个出生,一个接一个长大,一个接一个成家立业。一个接一个去城里安了家。当然这些孩子都很孝顺,每年春节都回三里村过年,时常也会打电话问候。

叮铃铃铃铃铃,电话铃响了。

老杨头从梦中惊醒,一边起床去接电话一边嘟囔着,人老了老了越发怀念从前了。

“爸…爸…”二娃支支吾吾的。

“咋啦,二娃?”

“爸,爷爷的坟…离咱家不远。”

老杨头愣在原地,半天憋出一句“哪里?”

二娃说了,老杨头挂了电话坐在地上红了眼眶。

“咋啦,老头子,你不是今天还要去平坟吗,你都一把年纪了,不认识的坟今年就不平了吧,一天平几十个,你还当自己年轻呐?”张婆婆心疼老杨头,毕竟已经八十六了,眼睛也花了,腰也不行了,平坟是个力气活,这些年不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家里无儿无女或者有儿女也不回来上坟的,他都去平,都去烧纸钱。

他说:“这坟不能孤着,攒够了念想好投胎转世呢。”

天灰蒙蒙的,老杨头站起来反复摩挲着铁锹,用尽了力气扛起来向坟地走去。

“老头子,早点回来。”

“早不了,今天又多了一个坟。”老杨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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