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回老家给奶奶上坟。
奶奶埋骨之处在村子河对岸的一亩田里,像一弯新月,墓在月牙正中间,将月牙隔成两个牛角,就又像张牙舞爪的螃蟹了。奶奶一辈子温恭贤良,从没跟人急过眼,红过脸,没成想,去世后安居的地方却显得有些张扬,也算是种互补吧。
上坟回村里路过河边,老爸丢下一句:我去河里看看,就做了甩手掌柜,留下我和我弟去叔叔伯伯家拜年。我知道他去看什么,固态萌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这种半道失踪的事,和我妈都不止闹过一次两次了。他呀,又去河里看他的宝贝们去了。
拜完年,我有些无所事事,晚饭时间还早,村里人没事都爱搓搓麻将,我对这个不喜,向来不爱参与,闲极无聊,想着老爸应该还在河边,就兴趣缺缺的跑去凑个热闹。
一路上边跟着在河里摸索,边听着老爸在耳边的念叨,这找石头啊,讲究“行色质纹韵”,行指的是石头的形状大小,要注意石体的完整度和整体结构,缺边角不行,不够圆润饱满不合适,突出太多或凹陷大块不成型,种种讲究;色和纹说的是石头的色彩,底色青黑,纹路清晰自然成图案,色泽吃透进石头内部,而不是浮于表面,图案似像非像偏像较好,有种看山是山却又非山的朦胧感,却能明确辨认出形状,若太过形似某种图案则显得虚假,不像又看不出什么名堂;质说的是石头的质感,一眼看过去石体紧实,色泽通透,隐隐泛着青光,用手摸着光滑细腻,用其他石头敲上去无所损伤,是一块奇石的基本要求;韵就是石头的整体韵味,就如书法,就如国画,石头与画面构成的整体,让人耳目一新,富含深厚的意韵。还有些讲究“瘦漏”,瘦是指有的捡石者喜欢挑选瘦长形状的石头,体态富有美感……
听着他一点一点的将自己平时捡石头的感受和经验娓娓道来,我不由得想起三毛。
三毛曾说自己的梦想是当一个拾荒者,或许不仅是曾经,在她一生的经历中,她无时无刻不在做一个拾荒者,只不过没有以此为职业而已。三毛在小学作文里写:拾荒者不仅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还可以大街小巷游走玩耍,自由快乐得普通天上的飞鸟。把蒙尘的废物经过重组,重新焕发新的生命力,那份感动和欣喜是令人极其满足的。
我觉得像我爸这样捡石头一群人也颇有这层意思,一个在泥沙与波浪中翻滚的破石头,或者深埋土层之下的沉积岩,在流逝的时光中被冲刷,被打磨,偶有一天漏出了那冰山一角,就被这群利眼相中,成了梵高画笔下的呐喊骷髅,孟德诗中的神龟,嫦娥怀中的玉兔,麦田的守望者,或是浩瀚的卫星云图,翱翔天际的神龙,垂钓的蓑笠翁,抑或是雪原中独行的旅人,藏在深山中的湍流瀑布,他们赋予了这些石头新的生命与含义。
拾荒不仅仅是捡破烂那么简单,一个好的拾荒者需要丰富的知识储备、审美意识、动手能力等方面的积累,还需要丰富的想象力。捡石头亦然。
一般的捡石者,诸如我这一类,在一大堆石头里总是茫然四顾,找不到头绪,所以总爱挑那种型特别像什么什么东西的,或是动物,或是花朵,总归是指着花纹多的,块头大的看。好的捡石者眼很利,从河滩漫天的石堆里,仅仅露出点被苔藓覆盖的边角,就能大致判断出一块石头是否值得花费力气撬开土壤把它掏出来,其结果通常也不会太差,掏出来后,在别人一头雾水的估摸着猜测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要怎么看的时候,就能看出石头上纹路所构成的图案,无论是拿去再加工雕刻,还是直接赋予石头名字,内心已有腹稿。这些无不需要深厚的积累,知诗书,能看到水墨丹青和风雪夜归人;晓常识,可见到跃然石上的各类动植物和风俗人情;识天文地理,大好河山与苍茫宇宙也可微缩于几尺见方的石板上。虽不说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也得阅历丰富肚里有货。
想象力也是极为重要的因素。倘若遇到图案在脑海中极为模糊,超出已有知识体系之外,找不出对应感受的精品(行色质纹韵皆有),就需要丰富的想象力结合石头整体韵味来命名,石头也因为有了名字焕发生机。奇石之奇,不也在于其难得与出乎意料吗?
体力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捡石是件体力活,无论从厚厚的泥沙中掏出心怡的石头,还是讲石头刷洗反复摆弄,或是将挑好的石头从遥远的河里运回家,都需要大量的劳动。捡石头容易运石头难。捡石者有时候兴致一来就跑到河边去寻宝,没带工具没带伙伴,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特别满意的佳品,却因体积太大无法带回家,于是赶紧回去找个帮手想把宝贝带回去。
一个小圈子里捡石者难得有几个知音,同样的捡石者,你喜欢玩山石,我喜欢玩水冲石,你喜欢玩象形石,我喜欢图纹石,但总有那么几个喜好一致的,平时是知音难得,到捡石头时确是强力的竞争对手了,所以通常是等你找到帮手,有空来带你的宝贝回家时,佳石已是他人囊中物。此时真是恨不得生就一副天巨人臂膀,天生神力。
天可怜见,我还是放弃成为一个捡石者,老老实实当一个赏石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