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娘披着一件藏青色的披肩,裹住了单薄的身子,站在这人来人往的码头边。我能看见她披肩下的旗袍,如意襟的,瓷青色的。在我的眼前明媚着,生生得拉扯出了一片春天。
“你不能多留几天?”
“军令在身,不得不从。”
她敛了眉眼,我看不清她的神色。我看见她的肩膀耸动了几下,我试图将手搭上给她几分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安慰。天幕被灰暗覆盖着,周遭的人群都在暗色里裹上一层死气沉沉。眼前只有她。只有这一抹光彩让我觉得自己不至于沉沦迷茫。她却如一层薄雾般在人群中铺散开来,擎在故去的枝蔓上,攀在老旧的屋檐上。蔓延得如此遥远,她的生活,她的自身。我收回了我在半空中的手,我怕我的手会直直穿过她的身体,落在一片虚无。我觉得我快要失去她了。
这样的离别不是有很多次吗?为什么偏偏这次让我如此恐慌。她不应该是微笑着抬头,带来三月绵软的春风,然后对我说“早日回来”再替我围上她一针一线亲手织就的围巾吗?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低着头沉默。
“任棘……”我开口,声带扯动带出干涩疼痛。我艰难地吐出两个音节后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累了。”
她不想再等了。
阳光从渺茫中落下,在她的身侧密密地织上了一层薄纱,将她围住。在一个我所不能触及的世界。
舍去了言语,只剩下隔阂的爱。
我想留住她,可我不能这般自私。
颠沛的感情从来不能托以终身。
“你当真这般想?我不会为难你。”
那就分开吧,那就结束吧。码头的风夹杂着硝烟的滋味逼近,前线的军火四起恍然越过千里征程,跨过万里河山逼迫着我抬头,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责任。大爱无能,小爱何及?极爱一个人的时候会轻易的说起一生,轻易地以为一生可以就此交付。可我们终究无法逃过世俗。这样也好,在你的心里怕永远都是我在码头笔挺军装向你告别的场景,英气眉眼傲骨气云,而不会在日子的耳鬓厮磨中皱纹横生过着最朴素的生活。码头上江水的腥气飘来,钻入鼻息贴近脸畔,几欲逃离。这是最后的留守,一场漫长的阔别缓缓迫近于我予求予取的混乱生存。
我们拦不住时间,一切都在变。
我的姑娘,不现在已不能称之为我的姑娘。任棘紧了紧自己的披风,她的眼里没有释然和欣慰,眼底藏着深深的麻木,像是棺木上常见的木纹,千番一律细细瞧去怕也有几分不同。这样的神色恰是我最怕见到的。你还记得吗?在三十八团全军覆灭的时候,我的军装沾染着还未褪下的锐气,混着血丝和泥水替邻团的弟兄们安抚亲人,他们当初的眼神,不也是这样的。
“你当真同意了。”
“……好。”她顿了几秒,她准备转身。我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却又听到一声。
“我还爱你,可我不再喜欢你了。”
她正在离开,身影的轮廓与颜色已经迅速地退进那片浓墨之中。这是一场体面的失败,比起战场上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满脸泥水的士兵来说;但这又是一场彻底的痛楚,她一步步的离开似乎踩在我的心上鲜血淋漓。倘若在世间选伴侣,你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可是当爱与责任所不能共存时,我得有自己的抉择。我没可能为了你放弃前线放弃使命。我至今记得晋栎满脸是血地让我先走,我至今记得团长颜色坚毅地对着炮火冲上,我至今记得将军拿着长长一条牺牲名单而念不出口的颓然。
是的,我喜欢你。但这不能成为阻碍我的借口。
爱字冗杂。
黄昏里的云不知所向,只见一片绛红的天色有无限壮丽。
只是风光如此,却不得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