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泛黄的书页,我将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以准备写读书笔记的比较认真的态度读完这本书的那个遥远的早晨。那时的我是个闲居在家无所事事的二十五岁青年,在阴雨连绵的冬日怀着若有若无的使命感与不明来由却明确存在的敬畏,翻开了自己曾经草草读过的,厚达三百六十页的,黑底封面上画着奇怪红色线条的《百年孤独》。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是在我上次阅读时印象最深刻的人物,原因恐怕是大多数男生共有的,对战争叶公好龙的爱好,而重读之后我发现,作者借乌尔苏拉之口对这种态度给出了一个评语:纯粹的、罪恶的自大。
上校在起义之初甚至没有弄清楚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定义,由于保守派的暴行,他成了自由派,而这只不过是因为小镇里的自由派们慑于他的威胁而没有先下手为强罢了——上校以为自己能伸张正义,而未及考虑自己身后的人是否和自己一样“正义”;他的失败仍然源于这种自大,他以为幡然醒悟的自己可以维护住险些从自己手里被抛弃的理想,结果却沦为对政府的妥协;如果说上校强悍的号召力让他的成功和失败都过于光辉灿烂,从而掩盖了他的性格缺陷的话,那么在隐居多年后忽然被愤怒驱使,扬言要再次发起战争时的他,毫无疑问只是一个自大的老人了。
然而,自大与进取的分界线并不清晰,甚至可以说:只有在历史为之盖棺定论时,人们才能判断一个人的一生到底是在能力范围之外狂妄地嘶吼,还是在努力将生命的疆域无限拓宽——想看海而不得的亚历山大大帝是否自大?开疆拓土的图拉真与谨守边界的哈德良谁才是更优秀的君王?在战争的触手伸向马孔多的时刻,与生俱来的预言能力并不足以令上校判断出自己器量的极限,“不求无过但求有功”可能流于自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被斥以懦弱——做出一个选择,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这就是上校能做的一切,也是每个人必将经历的人生。
布恩迪亚家的历史,也是一段难以明确定义的历史,从最早的老祖宗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奇技淫巧的狂热,到将铁路铺进马孔多的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再到带头发动罢工的阿尔卡蒂奥第二。从结果上讲,所有人的努力在最后都流于和上校发动的战争相同的徒劳,但这一过程本身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毫无价值:
诺奖的颁奖词评价马尔克斯以自己的作品创造了一个“浓缩的宇宙”,《百年孤独》不外如是,布恩迪亚家族似乎在短短百年间就迎来了他们为之投进了几代人的马孔多小镇的毁灭,但其映射的不仅仅是真实世界的“短短百年”,而是数百,甚至数千年——经历这样一段相比人的生命而言太过漫长的时间,任何事物的兴起与消亡都不足为奇甚至循环往复——老祖母乌尔苏拉,仿佛一个跨越千年见证历史的老人,无怪乎她会发出时间在转圈的感慨;
然而布恩迪亚家族在挣扎着前进的过程中已经令世界发生了改变,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率领一群年轻人披荆斩棘建立了马孔多,上校的小金鱼伴着令他自己万分厌恶的威名传向四方,他的儿子们则为与世隔绝的村民们带来了外面的世界——即使最终伴着时间轮回,马孔多消散于飓风,上校的威名不再,香蕉公司和铁路荒废,那些故事也仍然被记载在神秘莫测的老人笔下。
作为现实的投影,小说自然不会永远积极乐观地叙述这个终将消亡的家族的奋斗史,实际上由于从头至尾笼罩在书中的宿命气氛,故事更多是在悲剧色彩中逐步推进的。说不清是爱情还是肉欲的东西促使着族人在“生出猪尾巴孩子”的诅咒边缘漫步,阿玛兰妲的嫉妒与自责害人害己,上校追求的理想不断带来死亡……而这一切扭曲畸形的挣扎,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孤独。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孤独的,妻子不理解他的狂热,唯一的挚友梅尔基亚德斯又撒手人寰,最后一个人在栗树下终老——我觉得他发疯前的彻悟很有堂吉诃德临终前的风格,可在外人眼里那时的他或许更像彻悟前的堂吉诃德。
乌尔苏拉也是孤独的,她维护着一个母亲所能维护的所有正确,阻止她的孩子们向更加扭曲的深渊滑落,但孩子们热衷于一个个变成游子离开家,而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帮她整理为游子归来所准备的港湾。
何塞·阿尔卡蒂奥是孤独的,他死得太早,太突兀,也太单薄。
上校是孤独的,他甚至没有爱人的能力。
丽贝卡是孤独的,她一直在重复着失去,失去,和失去。
阿玛兰妲也是孤独的,她期待着爱,却又因罪恶感自行将心封闭。
阿尔卡蒂奥是孤独的,他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用心的呵护。
……
整个家族都是孤独的,那些看起来不那么孤独的人,却要用最深的孤独——死亡——来兑现羊皮卷里的预言。
什么令他们孤独?
落后的教育令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为人所理解,庞大的家族令阿尔卡蒂奥得不到充足的爱,人性的正邪交战产生出纠结的阿玛兰妲,政治家的残忍为上校的儿子们带来死亡,资本家的恶毒让阿尔卡蒂奥第二终生绝望地藏身于斗室,腐化的礼教毁掉了费尔南达和梅梅……
黑暗。
黑暗中,有人屈服,有人逃避,有人继续前进。
但在黑暗中看不到其他东西,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后的人,无论做出什么选择,如何能不孤独。
魔幻现实主义是《百年孤独》的标签,“魔幻”和“现实”两个词看起来好像见面就会打架,却在这一标签下携起手来成为了至交。小说的“现实”主义自不待言:书中对现实的揭露与还原,即使在魔幻色彩的笼罩下依然尖锐,在黑暗中经历“百年孤独”的不是一个家族,而是整整一个国家,甚至一个大陆。
与更多时候在通俗作品里看到的“奇幻”或者“科幻”不同,“魔幻”并不在剧情的展开中占据主要地位:把上校、庇拉尔、梅尔基亚德斯的预言全部去掉,故事不会受丁点影响——连“理性上的缺口”都不会有。
这时候,魔幻色彩更多地具有象征意义上的价值。何塞·阿尔卡蒂奥被杀,血流进家里被乌尔苏拉看到,可以说是“血脉相连”这个成语教科书式的表现;上校的儿子头上的灰烬十字并不是上帝的神迹,而是保守派政府对这个危险敌人斩草除根的狠辣决心的具象化;乌尔苏拉的死带走了支撑马孔多的最后的勤勉,则在书中表现成一场令鸟儿自杀的诡异“瘟疫”。
小说的叙述大部分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人物对话比例很小,但短短几句话却可以以小见大地凸显人物性格,例如上校的两句话“太好了,我们马孔多终于有电报了”和“八月下雨很正常”便显而易见地表现出了他在战争中的改变。
同时,预言式叙述是小说运用的标志性技巧,此手法在书中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以“多年以后”为代表的,以作者视角进行的预言,另一种则结合小说的魔幻色彩,通过具有预言能力的人物如上校或庇拉尔的发言来预示故事的发展。
除了预言,作者还用其他方法构造时间上的倒错,例如在以某人为主体进行叙述的同时插叙另一个人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经历,却在几章之后忽然发起同一件事的追索,例如费尔南达与“隐身医生”的联系,常规小说中这算是悬念,但比起在流畅的故事展开中精巧地挂起读者的心,作者却更热衷于用这些互相重合的环节把零碎的章节连接起来,要比较的话,时序混乱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倒更接近一些。
通过排列组合般的人物姓名,循环往复的台词设计,错综复杂的时间顺序,真伪莫辨的魔幻细节,小说达到了整体的魔幻化。迷雾增加了阅读成本,却也扩大了隐藏其中的真实的吸引力——虽然消失的马孔多将被人遗忘,但《百年孤独》将被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