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许多年前,那少年曾是光,他有一双清澈的双眼,照亮她晦暗的青春。
(一)
虞葵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老旧的家属楼经过修缮已经明亮整洁了许多,新换的窗户有阳光投射进来,空气中粉尘飞舞。
有工人从楼梯急匆匆而下,路过虞葵时客气地说道:“借过一下。”
整栋家属楼里住的都是A校的教授,楼上楼下都是熟面孔,虞葵没有听说谁家要搬走。她掏出手机去看群消息,工人的声音自她身后再次传来:“借过。”
群里没有动静,虞葵抬头往上看,这楼里只有一家是空户,好多年没人居住。难道是他回来了?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三楼那间久无人烟的对门果然此刻是大开着的,工人在进进出出搬运家具。门上张贴多年的各种小广告和催费单已被撕掉大半。她站在门口,突然失去进门的勇气。
有工人看她在门口半天不动,警惕地询问:“你找谁?”
“我住对门。”她指了指自己家,接着试探地问:“这里的房东在家吗?”
“没在,早上来了一趟,给我们留下钥匙就走了。”
落在台阶上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盖过虞葵轻不可闻地叹息,她转身拧开自己的门锁。
(二)
对门有人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虞葵父母还在一起,他们一家三口住在这里,每天磕磕绊绊地过日子。
虞衡中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A校附属中学的教师,培养出优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顺利留校,然后读研读博一直深造,在同龄人中最快晋升职称。这位使同龄人一直活在“别人家孩子”阴影下的大学教授,这辈子唯一叛逆的事情是娶了除了漂亮一无所有的虞葵她妈丁梅女士。
他们一家三口曾经有过幸福的日子。那时候爸爸工作没那么忙,下班以后会陪着虞葵满院子玩闹,黄昏的夕阳温柔地洒在阳台,印出丁梅漂亮的侧影,她打开窗户呼唤玩疯的父女俩回家吃饭。周末早上,在科技馆门前的雕塑旁,路人举着相机留下三个人的笑脸。
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起了变化的?虞葵已想不起来。只记得蒋世琛搬来隔壁的时候,丁梅和虞衡中已经慢慢有了争吵。
虞衡中渐渐忙起来,每天钻在实验室里研究自己的课题,生活两点一线,学生比女儿重要,实验比家庭靠前。家是旅店,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不会多待一刻。虞葵在丁梅的命令下拨通爸爸办公室的电话:“爸爸,今晚回家吃饭。”
两分钟后电话挂断,妈妈问:“爸爸说什么?”
虞葵不说话。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错,接下来迎接她的是妈妈的责骂。骂忙碌的老公,然后骂瞧不起她的公公婆婆,最后骂今天又把新衣服弄脏的虞葵。
虞葵噙着泪走出家门。天色暗下来,整个家属院响起不同节奏的炒菜声,处处都是烟火,楼梯间飘来饭香。很久没人居住的对门突然开着灯,虞葵吓了一跳。昏暗的灯光下,有少年冲着她招手:“你好,我叫蒋世琛。”
(三)
正值盛夏,午后的蝉鸣声声入耳,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出形状各异的光影,一丝暖风吹来,虞葵长长的裙摆摇曳起来。她盯着裙角发呆,绿灯亮了,身后的人群推着她往前。马路对面丁梅女士不停地看着手表,看到她后露出不满的神色:“不是跟你说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吗?怎么这么慢?”
她自动忽略丁梅女士语气中的不耐烦。第二轮责问接踵而来:“你怎么还穿前几年的旧衣服?我买给你的衣服怎么不穿呢?”
“到了。”虞葵没接她的话。她们穿过长长的蓝色走廊,在最尽头一间停了下来。
医生正好查完房出门,看到她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叮嘱:“劝劝病人,这已经是第二次放支架了,千万不能再抽烟了。”
丁梅女士瞥了病房里的人一眼:“我早说过让他戒烟,烟重要还是命重要,总有一天要…”
“妈妈!”虞葵出声打断她,丁梅女士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虞葵推开病房的门,病房里不止爸爸在,他的妻子和小女儿也陪在床旁。
“小葵来了呀,”爸爸坐起来,看到虞葵身后妆容精致的丁梅,脸色一变:“你也来了…”
“虞葵说你做了手术,我来看看你。”丁梅放下手中的礼品,象征性地询问了几句,电话适时地响起,她转身出门接电话,病房里只剩下虞葵和一家三口,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医生说你得戒烟。”
“知道啦,爸爸不会再抽了,你和小芫都监督爸爸。”
虞芫低着头在玩手机,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丁梅女士接完电话,把尴尬气氛中的虞葵解救了出来。她安排了相亲给虞葵,絮絮叨叨地叮嘱男方的背景资料,病房里传来虞芫和爸爸欢快的笑声,虞葵看着面前穿着考究的丁梅,自从嫁给现在的老公,丁梅女士变身事业女强人,一年难得见她几面。妆容背后的丁梅还是她曾经熟悉的妈妈吗?虞葵不知道。就像这病房里传出来的笑声,曾经也是属于她的,可现在再也没有了。
更早之前,在虞衡中和丁梅吵到家里鸡飞狗跳的时候,在他们终于因对方疲惫而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在他们相继搬离曾经的家,把虞葵一个人留在老房子的时候,记忆里她的一切幸福,就都没有了。
(四)
蒋世琛在时钟指向十点前赶到楼下,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一路奔跑让他热血沸腾,脑海里还是刚刚精彩纷呈的游戏画面。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再有三分钟,家里的电脑会接到母亲大人的视频邀请。
楼道里灯光昏暗,他蹲下在书包里翻找钥匙,不经意抬头,楼梯口的一团黑影吓他一跳。
他瞪大眼睛仔细辨认:“虞葵,你怎么坐在这儿?!”
女生手里捧着水杯,人在发呆。
“没带钥匙吗?你爸妈呢?”他边翻找书包边问他。
虞葵嫌弃地看着聒噪的男生。蒋世琛手上的电子表突然响了起来。
“啊啊啊,要死。”他终于翻出一串钥匙,快速的开锁。砰地一声,聒噪与男生一起被隔绝在门的另一侧。
十分钟后,男生的头再次从门口探出来:“虞葵,要不要来我家坐坐?”
虞葵想要拒绝,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蒋世琛噗嗤一笑:“我也没吃晚饭,要不要一起?”
蒋世琛自己一个人住,自搬来对门,虞葵只见过他家人一面,这个家每天只见钟点工到点上门做饭收拾,再无其他人出入。
虞葵进门,看到桌上摆着盛满食物的餐碟,蒋世琛却在厨房拿着泡面研究说明书,他皱着眉看着锅里的水,一只手捏着鸡蛋,不知道该先下面还是先打鸡蛋。虞葵接过他手上的鸡蛋,熟练地打蛋放面下料包,不一会儿,小小的厨房里飘满了香气。朦胧的雾气好似给冷清的家中平添了一丝烟火气,虞葵隔着这烟气看着满屋寻找碗筷的蒋世琛,这画面里有她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馨。她是被世界丢弃的留守少女,与眼前这个少年抱团取暖。
(五)
虞葵遵丁梅女士的旨意去了相亲现场,男方是丁梅现任老公表姐的儿子,从国外留学归来,刚刚入职A校。丁梅女士提起来兴奋得像是女儿明天就要出嫁:“虞葵,简直是天造地设啊,跟你一个学校上班,又是亲上加亲,我看过照片了,人也长得无可挑剔,你一定要抓住机会!”话音未落,她嫌弃地看了一眼虞葵身上的衣服:“去相亲的时候不要穿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要背个没有商标的帆布包,土死了,一点都不像我生的…”
虞葵提前十分钟赶到咖啡馆,只为速战速决之后赶回家去参加今晚的游戏公会团战。五分钟后,程清歌坐到她对面。果然如丁梅女士所说,一表人材。
这一表人材显然也是被逼来相亲。程清歌刚回国,还不适应在人多的地方待着聊天,除了向她询问工作环境,两个人没什么话可说。虞葵看了看表,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程清歌违心的晚餐邀约。
他们在咖啡馆门前友好的分手,像是之前虞葵经历过的每一次相亲。虞葵能够想象丁梅女士恨铁不成钢地责备:“虞葵,你简直跟你爸一样长了个榆木脑袋,长这么大连恋爱都没谈过,说出去是我的女儿简直丢人!”
责骂过后是灵魂拷问:你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
想找什么样的?那张少年的脸从虞葵心上浮现出来,开心的,耍赖的,一本正经的,卖萌耍宝的,失望的,伤心的…在她最孤独的岁月里,是住在隔壁的少年陪她渡过。他陪她等过七月的流星,她陪他熬过深夜的游戏,他带她坐过晚间十点的摩天轮,她伴他爬过春日清晨的山峰,朝阳从山头一跃而起,他们在清冷的山间欢呼。她第一次去游戏厅,坐在他身后看着屏幕上的摩托车随着他们的节奏奔驰;他第一次看文艺电影,背着她偷偷流了整场的眼泪。青春真好,岁月那么长,跟着蒋世琛,每天都有新奇的事情发生。
虞衡中和丁梅吵到天翻地覆,没有人在意青春期需要关怀的女儿。蒋世琛仍然一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除了定期领零花钱,他好似想不起来自己还有父母。生病的时候,是虞葵拖着沉重的他艰难赶到医院,烧退了的凌晨,他醒来,窗外朦胧的月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肩上,他们是被全世界放逐的两棵树,依附彼此而生。
虞葵从出租车下来,从后视镜看到从另一辆出租车下车的程清歌。程清歌显然也看到了她。
虞葵盯着他,语气不善地发问:“你跟着我干嘛?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程清歌指着小区门回答她:“我住这里。”
虞葵后悔自己嘴比脑子快。他也在A校工作,怎么问的时候没想到这一层呢?
她跟在程清歌的身后进入小区。穿过狭长的水泥过道,左转然后右转,路越走越熟悉,可是虞葵不敢再贸然发问。
他们在同一座楼门前停下。难道他是最近搬来的那个人?
虞葵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走上三楼,在她家对门停下,掏出钥匙,娴熟地开锁。对门搬来的人竟然是他?
程清歌回头看着表情呆滞的虞葵:“你也住这里?”
(六)
一夜之间,气温骤降,秋日的冷风夹杂着细雨飘洒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虞葵跑到楼下收起雨伞,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楼门口。蒋世琛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对中年夫妇。
他没有看到她,一行三人径直从她身旁走过。虞葵听到蒋世琛生气地大喊:“我说了不去!”
楼上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争吵被隔绝在对面的门内。虞葵进屋,轻轻掩住门,竖耳听隔壁的动静。
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早上,虞葵在清晨的小区门口追到一只早起的少年。蒋世琛从来都是踩着铃声最后一个进教室门,今天却心事重重地早早上学。
虞葵问:“出什么事了?”
少年闷闷不乐:“我爸妈…想让我出国。”
虞葵的心瞬间沉了下来,一整天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这两年,蒋世琛就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向前迈几步,随时能够看到他。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已忘了没有蒋世琛的那些年,她一个人如何对抗漫长的孤独。
蒋世琛尝试了各种激烈的方式反抗。这些年来,他跟着父母辗转各个城市,对于随时孤单一人的命运早已安然自若,却没想到在成人礼之后的第一天,居然是被告知要将他丢到更远的地方。
一切已经安排就绪,容不得蒋世琛反对。他不情不愿地跟在父母身后跑签证,考雅思,申报学校。在虞葵没有做好准备的某一天,蒋世琛突然敲开她的门:“虞葵,我要走了。”
他递过来一个沉沉的礼盒:“我妈给你挑的礼物,谢谢你这几年照顾我。”
虞葵没有伸手去接。她心里在抵抗着什么,仿佛不收这礼物,蒋世琛就不会离开。
有人在身后催促他,蒋世琛将礼物放到虞葵怀里,虞葵的眼泪嘀嗒掉落在精美的礼袋上。
他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伸手笨拙地拥抱虞葵。“你别哭了虞葵,我会回来的,”他急急地跟她解释:“三五年,很快的,等我回来,我会第一时间来找你!”
对面的门最后一次发出碰撞声,锁芯转了两圈,从此再没有拧开过。而她的高三生涯,在呼呼的风扇声中,在闷热的教室里,在灼人的烈日下,在千军万马争分夺秒的氛围中,慢慢落下帷幕。此后无数个爬上楼梯的瞬间,她都会习惯性地看一眼对面那扇漆黑的铁门,这里曾有她温暖的回忆,支撑她走过人生每一段坎坷。
多年以后,这扇门终于打开,却物是人非。
虞葵上游戏打了两把,心神不宁。她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程清歌会住到这里。她在家里坐卧不安,想立刻冲到对门去问个究竟。
程清歌好像并不在家。
虞葵鼓起勇气敲响的门此刻安静的伫立在这里,像从前很多时候一样,不论她怎么敲,想要见的人都不会出来。
(七)
丁梅女士对程清歌的执着程度超出虞葵的想象。周末的时候,虞葵应约去妈妈家里吃饭,到了才发现,丁梅女士现任老公郑华光的表姐一家也都在,包括程清歌。
程清歌对虞葵的态度不咸不淡,就像郑华光一家人对于丁梅的态度一样。最近几年,随着弟弟的出生,郑家人才开始慢慢接受丁梅。虞葵不愿意掺和母亲的家事,更不愿意与郑家打交道。
丁梅以儿子过生日为由,把两家人聚在一起,其中心思不言而喻。席间她巧舌如簧,把郑华光表姐哄得十分开心。虞葵最瞧不上丁梅讨好郑家人的样子,借口接电话出了门。
客厅有一扇门连接着露台,虞葵悄悄地从包里掏出一方小盒子,找了个角落吞云吐雾。尼古丁的香气安抚了她焦躁的情绪。
吸烟不是一个好习惯,虞葵知道。她是众人眼里的乖乖女,这些年虽然父母离异家庭破裂,但虞葵仍然循着正常的人生轨迹,努力考上A校,毕业顺利留校,别人眼中的虞葵相貌端正性格温柔办事妥帖,家属院里谁提起来都要夸一句,老虞家的闺女是最省心的孩子。只有虞葵自己知道,在独自长大的这些年,她是如何茕茕孑立。抽烟是蒋世琛走后虞葵与孤独和解的唯一方式。
她在烟雾缭绕中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有车停在家门口,车窗摇下半扇,程清歌立在车边与他攀谈。
虞葵的心抑制不住地快速跳动,她飞快地跑回家穿过长长的客厅破门而出,载着熟悉侧影的车已经开走,留下暗红色的尾灯和拖尾的烟尘。
程清歌看着惊慌失措的虞葵,因为跑得急,她气息不匀地喘着气问他:“刚刚车里的人是谁?”
程清歌不解地问:“你认识?”
虞葵顾不上解释太多,她迫切地想知道车里的人是谁:“是不是蒋世琛?他回国了吗?”
虞葵脸色苍白,眼眶含泪,小巧的鼻头微微泛红。夏天的风在他们之间静静穿梭,虞葵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飞舞,程清歌心头一动,心弦仿佛被柔软的发丝撩拨。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回答她:“刚刚车里的人,我跟他并不熟。只是通过朋友向他买了A校家属院的房子。”
虞葵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他的联系方式你有吗?手机号?微信?”
“出什么事了?他欠你钱吗?”
虞葵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欠我,一个承诺。”
(八)
虞葵手上捏着一张写有蒋世琛电话的便利贴发呆。
半个小时前,程清歌通过朋友打听了蒋世琛的消息,连同手机号码一起告知了虞葵。
蒋世琛确实回国了,但不是现在,而是三年前。蒋父生了重病,蒋世琛休学回国照顾,父亲的病还未治好,紧接着蒋母也病了。追查之下才发现,源头竟是两个人从保健品公司买的一张玉石床。床的具体石材未知,但不能排除石头里含有什么有害物质与人长期接触,导致两人双双生病。
因为父母相继重病,公司一时没了主心骨,元气大伤。蒋世琛勉强支撑至今年,公司的窘境和父母治病高昂的医疗费几乎要压垮他,无奈之下他只能变卖家中的房产。
手上的电话号码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虞葵记忆的闸门,所有关于蒋世琛的回忆突然奔涌了出来。他已回国三年,却从来都不联系她。蒋世琛的冷淡让虞葵一时生出“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她迫切地想联系他,又怕贸然吓到他。
程清歌站在阳台上,夜幕下的家属院安静祥和,晚风轻轻吹过树梢,温柔地抚摸眼前人。虞葵在夜色中安静的吸烟,微弱的红光在暗夜中清晰可见。那光像是迷雾中的星辰,程清歌不自主地想要靠近。
“虞葵是个好姑娘。”周六的聚餐结束后,程母私下同程清歌说道:“这个姑娘进退有度,稳重成熟。虽家庭不太圆满,但这几年我眼看着她踏踏实实地走好了人生每一步路。”
丁梅结婚的时候,虞葵才上大二,没过多久,虞衡中也有了家庭。十九岁的虞葵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上学考试做兼职。节假日偶尔出现在父母的家庭聚餐里,安静地做好工具人的角色。别人家十九岁的孩子在干嘛呢?程清歌想自己的十九岁,在绿草如茵的异国校园里,享受恣意的青春,追逐喜欢的女孩子,在阳光明媚的清晨相约开车去看风景。
此刻,二十五岁的虞葵安静地抽完一支烟,这漫长的一天,又结束了。
周日的清晨,程清歌起床晨跑,在楼梯口碰到准备外出的虞葵。
他没忍住开口问道:“你去哪里?”
“去趟槐北路。”
如果没记错的话,蒋世琛的公司就在槐北路。程清歌看着虞葵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仿佛看到当年十九岁少女倔强孤独的背影。她要去见故事里的人,此刻让他些许失落的是,这故事里的人,不是他。
(九)
虞葵在槐北路蒋世琛公司对面的茶吧待了一整天。早上九点,她看到蒋世琛开车到公司楼下,停好车上楼。一上午下楼六趟,迎来送往不同的人去公司。中午时分,写字楼里的人三三两两的出来吃饭,虞葵看得仔细,没有发现蒋世琛的身影。晚上十点,大楼里窗格的灯光渐渐熄灭,蒋世琛独自一人从大厅走出来。他面色憔悴,整个人缩在西服里,仿佛偷穿大人衣服的青春期小男生。
虞葵站在他的车旁,路灯昏暗的光照不到她的面容。蒋世琛径直从她身旁经过,虞葵想开口叫他,忽然听到他包里的手机嗡嗡作响。
蒋世琛坐在车里接完这一通电话,护工说一个人照顾他父母两人,力不从心,让他尽快再雇一个人。他挂了电话,身心俱疲,伏在方向盘上清醒了片刻才打开车灯。
车前面站着一个人。蒋世琛定睛去看,黄晕的灯下是他熟悉的身影,好像跨越时光穿梭而来,像是做梦,他愣在原地,怕出声破坏了梦境。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在路边的大排档,蒋世琛细心地从碗里挑出香菜,把面推到虞葵跟前。虞葵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此刻突然感觉很饿。他们坐在一起,面对面大口大口地吃东西,没有人说话。
一碗面见底,蒋世琛叫服务员来结账,虞葵伸手去接账单,被蒋世琛推了回去。
“干嘛呢?咱俩一起吃饭什么时候轮到你掏钱了?”
虞葵缩回手。
饭后蒋世琛送她回家,问起她的近况,她一一作答。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失联的这些年,虞葵想问,你最近怎么样了,可她仿佛得了失语症,什么都问不出口。
蒋世琛把虞葵送到熟悉的小区门口。车停下来,虞葵没有下车的意思。
他转头看她:“怎么啦?”
虞葵鼓起勇气问:“你不上去坐坐?”
蒋世琛愣了一下:“太晚了虞葵,改天吧。”
(十)
这个“改天”很久都没有实现。
虞葵盯着蒋世琛的微信头像出神。重逢唯一的收获就是加上了蒋世琛的微信,但这微信账号像是躺在虞葵通讯录里的“尸体”,好多天都没有动静。虞葵偶尔发过去的信息也只得到寥寥几个字的回复。虞葵心里憋着气,好几天没理他。昨天晚上,蒋世琛破天荒地主动发来一条消息,是一则音乐分享。虞葵点开听了歌,依旧没有回复。
下午的时候,蒋世琛沉不住气了:“生气啦?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虞葵那点气好似晨起的轻烟,风一吹便散了。
他们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会一起吃饭,分享好看的电影,一起听曾经喜欢的歌手新出的专辑,偶尔,蒋世琛陪虞葵打两把游戏。
“我真是年纪大了,现在居然玩不过你。”
“那是因为我造诣深厚,现在你该当我徒弟了。”虞葵笑着打趣。
蒋世琛出国的时候,把玩了好几年的游戏账号留给了虞葵,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虞葵还在这个游戏里,同他之前的游戏好友一起升级打怪。这些曾经熟悉的朋友,好多头像已经不再亮起,虞葵像是定海神针,守在游戏公会里,慢慢成为顶梁柱般的存在。
桌上的手机不停地振动,不是医院就是公司的事情,蒋世琛不想接。每次电话一响,虞葵编织的短暂美好总会被轻易戳破。她还在旧时光里轻舞飞扬,而他在生活的泥淖里举步维艰。
丁梅一上班就看到许久未见的女儿等在她办公室门外。虞葵从没来公司找过她,今天的反常让她有些担心。
“出了什么事?”
虞葵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才吞吞吐吐说道:“妈,郑叔叔的公司是不是跟建材供应商有合作?”
待她一一讲明原委,丁梅才反应过来,虞葵这是要让她去求郑光华,想要蒋世琛承接他公司的采购原料。
虞葵放了一叠资料在她办公桌上:“妈,我不是无理取闹,蒋世琛家的公司在业内口碑不错,这几年虽然比较困难,但还能维持正常运转,现在只是缺一张大单盘活它。”
丁梅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东西,推到一旁:“虞葵,你郑叔叔公司业务上的事情,妈妈从来都不插手的。”
虞葵闻言涨红了脸:“妈,你的事情,我也从来都不插手的。”
丁梅诧异地抬头看坐在她对面的女儿,虞葵自觉失言,态度软下来,低声下气地说:“妈,我就求您这一次。”
丁梅把一叠资料拉回来,边翻看边问:“你跟这个蒋世琛还有联系?”
虞葵没敢说实话,只回答:有的。
她叹口气:“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程清歌家世清白,学历上乘,工作稳定,你不好好把握,偏偏跑来帮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他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人,虞葵心里想。但嘴上附和丁梅的话说道:“程清歌对我没什么想法。”
“那是因为你压根不上心。”丁梅不耐烦地把资料再次扔到一边,上下打量对面的女儿:“你真是没一点随了我。”
虞葵毫不在意丁梅说什么,目的达成,她心情雀跃地飞出了丁梅办公室。
(十一)
程清歌站在阳台上接完电话,看到隔壁正在晾衣服的虞葵。老房子隔音不太好,虞葵哼唱的歌声传到他的耳中。她像一只在花间飞舞的蝴蝶,欢快地在挂好的衣服中穿梭。
他敲敲玻璃,示意虞葵开窗。
虞葵摘掉耳机问:“什么事?”
程清歌双手搭在窗沿看着她说:“虞葵,虽然我认识你时间不长,但听别人对你的评价,感觉你应该不是拎不清轻重的人,没想到你竟是个恋爱脑。”
虞葵有点懵,不知道程清歌这话从哪里来:“你说什么?”
“蒋世琛拿到我舅舅公司的订单,这事少不了你的帮忙吧?”
“这事你怎么知道?”
“之前接这订单的老板,姓程,是我家亲戚。”
虞葵诧异:“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都是走亲戚关系拿单子,我家能拿,你也可以。只是虞葵,蒋世琛对你就这么重要吗?你们多少年没见了,他是什么人,你了解吗?他值得你这么掏心掏肺吗?”
值得吗?虞葵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希望他过得轻松一点,像曾经十六七岁的时候,眼神清澈,意气风发,恣意妄为,人生路漫漫,世界都在手中。
蒋世琛站在楼下,看着熟悉的阳台亮起昏黄色的灯。他刚刚喝了很多酒,不知不觉就让司机开到了这个地方。
这几年,疲惫的时候,喝醉的时候,绝望的时候,难以入眠的时候,他都会来到这里,看着那一方熟悉的阳台发一会儿呆。虞葵偶尔会出现在阳台上,抽一支烟或者喝一罐酒。他坐在树荫下的矮凳上,匿身于黑暗中,楼上有他的光明,可他不敢去触碰。
虞葵阳台的灯突然亮了,窗户没关严,有东西掉了下来。
蒋世琛转身就要走,忽然听到楼上虞葵的叫声:“蒋世琛!”
他抬头,虞葵在阳台上兴奋地朝他挥手。三分钟后,她穿着毛茸茸的家居服光脚跑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虞葵跑得太急,气喘吁吁,下一秒,她闻到了他满身的酒气:“你喝酒啦?”
蒋世琛盯着她的眼睛,月色温柔,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烁,他忍不住想要抱她。
“谢谢你帮我,虞葵,真的谢谢你。”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最不想欠她,可最终还是欠了她。“还有医院的事,谢谢你帮我联系那位权威专家,替我爸妈看病。”
提到爸妈,他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情绪仿佛决堤的洪水,在一瞬间淹没他的理智。
他伸手用力抱住眼前的女孩:“虞葵…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他的眼泪打湿她的后背,虞葵靠在他的肩头:“你别这么说,我很开心能帮到你。”
“今天早上接到你妈妈的电话,我心里还在想,这份订单我不能要,不能因为我的事让你到处欠人情。可是,”蒋世琛伸手抹掉眼泪,激动地对虞葵说:“紧接着我就接到医院的消息,我爸配型成功了!他的病有救了!我心里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需要钱救他的命。”
虞葵伸手抹掉他的眼泪:“真好,蒋世琛,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的少年在黑暗的旷野中踽踽独行,此刻终于看见曙光了。
(十二)
丁梅近来总有种隐隐的担忧。当虞葵拉着蒋世琛的手坐在她对面时,她终于知道自己的担忧源自哪里。
趁着蒋世琛岀去接电话的空挡,丁梅狠狠地教训虞葵:“你摆了这么久的谱,连程清歌都看不上,我以为要嫁什么高门大户,结果就找这么一位当我女婿?”
虞葵恋爱万事足,丝毫不理会丁梅话里话外的讽刺。
“蒋世琛现在这条件,虽然手上有个公司,但拿出去都没人瞧得上,也就你当个宝。”丁梅越想越生气,也许这两个人中间发生的事情,少不了她帮忙的那份订单推波助澜。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盯着远处打电话的蒋世琛,越看越不满意,叮嘱虞葵:“你们走到哪一步了?谈谈恋爱就算了,千万不要脑子拎不清结婚!”
“妈,”虞葵从包里掏出两个红色的本本递给她:“我们领证了。”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虞葵!”丁梅气急败坏地打掉虞葵递过来的结婚证:“你都不知会我和你爸一声,自己就悄悄做主了?!”
“我跟我爸说过了,”虞葵小心翼翼地收起红本,生怕丁梅一生气撕了它:“我爸对蒋世琛挺满意的。我俩从小就认识,谈恋爱也一年多了,领证只是顺其自然。”
“你爸知道个屁!”丁梅气得口不择言:“你跟你爸一个样,情绪上头就发昏。”
虞葵还能笑得出来:“当年我爸要是不发昏,能顶着全家人的反对娶你吗?”
丁梅女士无话可说,气狠狠地剜了虞葵一眼:“你真是,没一点随了我!”
这顿饭吃得不甚愉快。临走的时候,丁梅突然开口问:“虞葵,你跟蒋世琛关系很好的那几年,爸妈忙着闹离婚,你喜欢他,是不是因为这个?”
虞葵没回答,看着跑去结账的蒋世琛。许多年前,那少年曾是光,他有一双清澈的双眼,照亮她晦暗的青春。
回去的路上,风和日丽,粉色的桃花肆意绽放,道路两旁的杨树舒展着嫩绿的枝丫。
虞葵盯着窗外发呆,蒋世琛伸手过来握住她,十指紧扣:“想什么呢,蒋太太?”
“没什么,”她轻轻靠在他的肩头:“春天来了,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