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村庄里,人们习惯晚饭后凑到村口那棵上了年纪的大榕树下谈天论地,他们人谈论的东西我不大懂,不过他们偶尔也会说道一些与狗相关的话题。比如,那个两只裤管总是卷得不一样高的冯老三经常在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边拍屁股边说“下辈子投胎要投到北京城里去,能在北京城里当条狗,也好”。
我很欣赏冯老三的远见卓识,当一条狗,确实比当一个人潇洒得多,高兴的时候我就翘翘狗尾巴在村头村尾溜两圈,追追鸡群赶赶鸭子;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头冲天狂吠两声,在地上打几个滚裹一身尘土再起来甩过路的人一身泥;看另一条狗不顺眼了我就扑上去干一架,然后蹭一嘴狗毛继续寻觅骨头……嗯,这冯老三不像其他人说的是“笨球”那!我抬起刚刚深思过的狗头秉着欣赏的态度朝离开的冯老三吐了吐狗舌头,也站起来学他深一脚浅一脚像踩泥地一样十分不容易地回家了。
我是一条聪明的狗,和别的狗不一样,我是一条会思考问题的有思想的狗。我现在正陷入沉思,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深奥。
冯老三为什么要当北京城的狗呢?难道说,北京城的狗不用拴链子还是说它们啃的骨头带着肉?我在那个被人称为电视机的方盒子里见过二郎神君的哮天犬,和我一样全身黝黑发亮,也不见多一张嘴或是和他主人一样多一只眼睛……而且,它不是和我一样啃骨头么?连哮天犬都如此不特别,北京城的狗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想不透啊,真真伤透了我的狗脑筋。
我挪挪身子,在窝里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趴下,准备好好睡觉。我看到老黄家的阿黄在扯絮的东风里向我奔来的时候,一个酒瓶子直冲脑门砸了下来,睡着好觉做着美梦呢,哪个不长狗眼的人大半夜发酒疯呢!我那狗脾气一上来,立刻从窝里跳了起来,正要开吠,却听到李癞子骂道“他妈的,大半夜不点灯要摔死你爷爷呀!”李癞子是我主人,村里人都不搭理他,都不敢理他,一回我跟他拍马屁,围着他转圈子翘尾巴,他把眼珠子一瞪抡起手上的扁担把我好一顿打,幸亏我狗蹄子快,不然就废了。看他神志不清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我摇摇晃晃枕着酒瓶子睡下了。
今儿天气不错,云比村口王老太的头发白多了,天蓝得跟翠丫身上的蓝布衫一个色——作为一条狗,我当然分不清颜色了,这是我家小主人写的作文开头,我觉得十分不错。太阳暖烘烘照得我发懒。老黑有段时间不见了,我得找找去,这老谋深算的家伙经常躲起来自己吃独食,说不定这会又被我碰到,兴许我还能分一点。
我在那泥墙根子底下没看见长得“贼眉鼠眼”瘦了吧唧的老黑,心想,先找小黑吧,两只狗一起找应该更好找一些。哦,小黑是老黑的儿子,虽然我也是黑皮毛,但我跟一般的黑狗不一样,我不光有思想还有名姓,我叫“贺酋”,据说贺是祝贺的贺,贺知章的贺,酋是酋长的酋。一开始只有李癞子这么叫,后来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叫了。可见,我在这个村子里还是有点名气的。
我找到小黑的时候,它在桥底下的河边喝水,后来我才知道它是想抓那朵浪花来着,它告诉我说,怎么抓也抓不住,吃也吃不完,我很后悔没有带它一起去小学校窗外听课,他连猴子捞月一场空的事情都不知道!我不愿意嘲笑它的无知,便直接利落地问它“你大爷呢?”
或许,我当时应该哈哈大笑讥笑它一番才对。我始终觉得老黑的事与我无关,小黑打我真不是一条有教养的狗所为。我得出一个结论:老黑死了,小黑不是一条君子狗。
我慢悠悠地走在村子里,看见钱家院子里面若银盘眼如水杏的豆腐娘正在使劲地洗衣服,我正要走进院子,不料大肚浑圆不装文墨的钱老大却把我赶了出来。“有什么了不起,哼!”我心里嘀咕着:“监狱大牢都蹲过的人横什么横!要不是看在豆腐娘平时给我骨头的面子上小心我啃你!”
我继续闲荡,发现关二爷家门口特别热闹,他不会又在说书了吧?村里老人常说一句话:小村读书不如大村听说。我想象自己是一头豹子,关二爷家门口是猎物,飞奔过去。忘记交代了,我是一条好学的狗。
关二爷姓关不错,二则非排行,他爹就生了他这么一个。村人唤他关二爷无非是因为他爱说三国关二爷的事迹,什么温酒斩华雄、五关斩六将、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关二爷讲起关二爷的事迹时,一到关键处便常常“这时,我关二爷一捋二尺长髯策马迎敌,倒拖着青龙偃月刀……”仿佛关二爷杀敌之时他就在边上似得,关二爷义薄云天我确实佩服,不过我觉得他要是能为曹操效力就更好了,其实,我也不关心他如何英勇,我比较在乎的是那把“青龙偃月刀”,这八十二斤的冷艳锯挥起来不费劲么?
我飞跑到关二爷家门口,却没听到嗑瓜子的声音,连叫好声也没有,更重要的是,没有关二爷的声音,我挤进人群,只见到关兴和兴嫂跪在地上抽泣,旁边摆着一具木棺。
太扫兴了,我还以为他今天要换换,讲子龙单骑救主或是截江救阿斗呢。
我调转狗头重新扒开人群走出去,打算找阿黄去。
还没走到老黄家突然想到,关二爷送葬,今晚关兴必要请村里人吃饭,请吃饭的话,一定会有很多骨头,说不准还有肉呢!我太聪明了,其他狗一定还不知道今晚的好事呢!
这么想着,我伸出狗舌头,滴了几滴狗涎。
晚上,我到关二爷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小黑和阿黄已经在了,全村老少男女大部分都来了,他们吃得很欢乐。不过,我一眼就发现了,王老太没有来。
翠丫夹起一大块鱼送到他弟弟二娃碗里,嘴里嚼着什么含糊不清的说“鱼,吃鱼,大条鱼,快吃,待会没了。”
豆腐娘用筷头指着桌上的豆腐对旁人说“这豆腐做老了,压太久了。这道菜,也不是这个做法……”
李癞子倒出一杯酒递给我八岁的小主人“好汉,走一个!”小主人抬头瞅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剥虾壳,杯子被我女主人夺走“你喝死就算了,别带坏我儿子!”“你一个人怎么生的儿子,还不是我的种!”李癞子喝了一杯酒,滋了一下声,惹的对面的钱老大转过头来呵呵笑。我女主人没喝酒先醉了,脸上飞上了红霞。
老黄把他的狗阿黄叫到身边,喂它吃了一大块肉“尝尝狗肉!”羡煞了我和小黑。
我穿梭在脚与脚之间,和另外两只狗抢骨头。转到一双脚下我停住了,一个骨头也没有。是两边裤管不一样高的冯老三,他只喝酒不吃菜,连肉都不吃,看来真是“笨球”一个,今天那么丰盛的饭菜不吃多可惜了!
我仔细用狗眼端详了一下他,他皱着眉,似乎有什么深沉的事压着。不对,他平时也这样,长着一副皱着眉的样子。怎么会不开心呢?大家可都吃得很开心那!
他们人还没吃好,我和小黑、阿黄却已经撑了。我们沿着小水沟走,乘着月光散步,消食。
不久以后,关兴卖了关二爷生前种的十亩茶、八亩栗,将剩下的地租给了邻村的酒糟鼻,带着兴嫂和他女儿妞妞锁了大门去县城住了。
他们走后,我依旧在村子里巡逻视察,日出而出日落而返。
秋深了,越觉寒凉了。溪边的芦苇丛远远望去还真是“蒹葭苍苍”那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