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早饭, 我拿着铲子去割草,我跟同伴二羔说:“割的草反正是用来黑生产队里积肥。草好割得很,我打保票,一会就弄一大筐。”我们高高兴兴地跑到田野里去撒欢。
社员在队里的破铁钟敲响后,也松松跨跨地到田里来上工了。六队里有百十户人家,男女老少齐出动。“阵势倒不少哩。”我说。
二羔是个小大人哩,别看只十一岁,比我大三岁,可懂得比我多得多。他撇了下嘴说:“听我父亲说,大多数是混工分哩。上工就有工分,只要出工充数,就一个样,壮劳力十个工分,妇女就八个工分,我们小孩子割草也能弄两个工分哩。父亲又说:‘反正生产队里就每年就生产那点儿粮食,工分再多有什么用,粮食也不够吃的呀。听说有的省份个别的地方人偷偷地把地分成小合作组,只要交够国家的,其余的就给自己。一个小合作组比原先一个生产队里打的粮食都多,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是我父亲在喝酒时给大队长说的。”
我摆摆手说:“这是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我听说今天队里给庄稼施肥,给队里的庄稼上氨水。没见过。我们去瞧瞧。”我们踊跃往生产队里出工的地方一溜烟地跑。
走到那里,正看到生产队长如新挺直瘦高的身体,拄着铁锨,正对着围拢来的上百个社员柔声细语地进行分工:“洪庆领五十个人到机井地里去担水插地瓜苗,继一领二十 人去木林地里去锄草,还有继齐去豁氨水。其余的人在这里插秧。”家活一一分派妥当。不在会儿,荒荒凉凉的农田里便散漫了社员。这里一拨那里一拨,散浮在家田里,天上的云如社员一样懒散地卷舒。
那锄草的花二婶挺直着高挑的身材,穿着雪白的袜子,细布方格褂子,轻轻地捏着锄柄,轻抚着草皮,那锄头在草皮上边悠柔地滑过,可花三婶锄了三下,用花手绢轻轻地擦着脸上的香汗,弯眉高挑的鼻梁,小嘴用红纸的红染得娇艳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瓜子放入口中,,贝齿轻启,香舌微动,一个瓜子皮儿就优雅地画个半弧线飘落。插队知青海子哥看得有点痴,花三婶是在下嫁前可是在城里给自己的哥哥看孩子,见过世面的人。不羞却含笑对海子哥说:“你吃么?”大方地递过来一把瓜子儿。
海子哥拿着锄头过来,轻哼着:“我微山湖上静悄悄,我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捋了下油黑发亮的头发,接过瓜子时顺势摸了下花三婶的柔滑白净的小手。接着给了花三婶一个从城里带来的白兔大奶糖。花三婶脸上便有点飞红,甩了下齐腰长的在粗黑辫子,趁势伸出修长的手指整理发辫时把奶糖放入口袋,削肩细腰扭转,心心慌意乱地举起锄头来锄地,喀嚓,一个秧苗被她判了死刑。
知青海子哥摇头啧啧,挨进花三婶,拿过花三婶的锄头,心甘情愿地做起了示范。口中《朝阳沟》拴保的戏就唱上了:“那个前腿弓,后腿蹬,手使匀劲腰放松。” 三婶羞红了脸,看着琢磨着,教了两遍,花三婶再锄,就锄得轻松也轻巧。
二羔喊我,我收回目光往挑水这边看,知青小红便不如小海干活学得快,两只手死死地抱着扁担,两只水桶不听使唤地左右摇摆,纤细的身子前仰后合,水桶里的水一路洒,一路浇灌着田埂上的各色花草。
我扭头跟着二羔走,二羔短小的腿却迈得快,那雀斑的脸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很远处便闻到那刺鼻的氨水味。氨水呛辣却双显得凉,我们越来越近,眼泪与鼻涕下来了。
那豁氨水的是七爷爷却全幅武装,穿上了他下水捕鱼时的装备——从脚到脖子上吊带水裤带着手套,用毛巾捂着口鼻。他粗声大气地吆喝指挥着拉地排车的二虎。二虎顶着风向伸着头拉着地排车,地排车上装着一个两三方的大皮包,皮包里面装满那刺目鼻的氨水。地排车慢慢地往前蠕动,七爷爷就一桶桶地从皮包里面放氨水,再把桶里的氨水一小勺子一小勺子地浇入庄稼棵旁。看我们来看热闹,便喝骂我们:“看什么看,滚一边玩去。”二羔默声走远却回头骂:“呛死你个乍毛,谁稀罕看你呢?”那七爷爷是原先的老队长,拿起个土坷垃就朝二羔仍,二羔左转右挪,我们纷纷逃窜。只留下那七爷爷的叫骂声。
我们躺在田野中看云白云苍狗地变幻,感觉到风习习地轻吹,那芨芨草瘦如诗人一个孤立,那牵牛花开着紫色的花儿在风中瑟缩地做着幽冷的梦,看蜻蜓高低起伏地飞,我与二羔便嬉笑着追赶。那二羔的雀斑便变得有点黑红,厚实的嘴唇上却沾满了酸麻泡的汁水。
社员们懒洋洋地 插着红薯秧苗,二羔喜欢看从城里来的插队知青小月插秧苗。她走在插秧苗的前面,矮小的身姿,戴着一个黄军帽,圆呼呼的脸上沁满细细的汗珠,用手背擦了一下接着弯下灵巧的腰肢,把秧苗放到挖好的坑旁,一米五六的个子穿着紧身的黄军服,腰上扎着一条她哥哥给她的武装带,脚上穿着一双黄胶鞋,胸前戴着一个像章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眼神透出热烈的目光。
对担水的小红渴盼地说:“听说队里能批我几天假,那样我就能到别的大队里看我们一起来的插队知青点,写一份调研报告,还说是知青办交代的任务哩。”小红羡慕地说:“在队部说人是积极分子呢。我们插队知青最大的心愿与任务就是被推荐回城。装病是不成的,上回海子哥装病还是被识破了。看样只能靠积极表现,是否被生产大队部推荐上工家兵大学,那只有天知道哩。话说回来,推荐指标就那么少,一个公社只有几个,全公社里盯得紧,关系错综复杂,哪能轮得上你我。哎,积极也当不得饭吃。公社在我们刚来的时候还能拨付一些粮食,现在可好,得到生产队里来领。肚皮饿得咕咕嘟地叫。”
小月把手放到嘴唇边轻嘘。小红接着悄悄地说:“听说生产队并不是很待见我们呢,他们说生产队里就这点活,社员们都不够干的,来插队分了他们的粮食,干活啥也不中。说城里来的插队小知青呀,锄草直着腰,狗尾巴草与谷苗分辨不清,还说我,两手扶着个扁担,压着肩膀疼得呲牙裂嘴,两只水桶左摇右摆,身子左扭右晃在扭秧歌。”说着说着,小红气得嘟着个嘴不再吱声。
小月笑笑说:“队长话虽说得不好听,也有时说得也对。他说我们这些知青点里,自己做饭吃,不知道往面里放些代粮物,如搀些野菜什么的,也可吃得久远。可吃起饭来比壮劳力能吃,呵呵,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说我们嚷嚷着整天要粮食,说实在的。老乡们的粮食也是按工分分得,每人也就是分个百多斤,他们 也不够味吃。现在倒好,城里没我们的口粮,插队也是吃不饱。呵呵,我现在的最大心愿呀就是想吃顿好一点的饱饭,一顿好的饱饭能让我的心情高兴好多天呢。这不,那边的男知青点说嘴里能淡出个鸟儿飞,偷偷摸摸弄了鸡蛋,让社员们好个说道,虽说可怜我们这些远离城里家人的孩子,不计较,可也让人心酸。”
正说着,二羔笑着喊:“小月姐,小红姐,我娘今天中午让我喊声你们两个到我家吃棉种丸子哩。”小月与小红抬头笑,二羔便跑来。小月轻脆地问:“二羔,你说棉种丸子怎么做?”二羔与我叽叽喳喳地抢着说:“我妈做过,把棉种放在水里泡一泡,把棉种上的残留的 棉花去除干净,再搓净,再把干净的棉种放在石碾上碾轧后混和面和匀,揉搓成丸子,放入沸水里来煮,煮熟后一各异,啧啧,有嚼头,嘴里生香,那棉种里面有油哩。”
我说得流了口水,鼻涕快滴下来了。小月姐拿出一张纸来轻轻地给我擦去。纸是我们县城造纸厂生产的麦秸糙纸,还露出一点麦秸镶嵌在纸里。泛出青黄色。二羔看着小月姐俏丽的眼睛看着自己,呵呵一笑拉着我跑了。
太阳如火球般地挂在空中,压短了我们的身影,二羔一声喊:“中午到我家吃饭,可是我娘让我带的话哩,可别忘记了。我们去割草去了。”我们随后到了机井地东边的大沟里割些草草,二羔却在草筐里的草草中间,用几根木棍搭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孔洞,放入了一大土块,再用草遮掩好。二羔狡黠的小眼珠如两个小老鼠滴溜乱转,不紧不慢地说:“搭起的小屋显得草多,放进点土坷垃多点分量,多挣点工分,又不喂牛,反正积肥用的。”让我照做,我无奈,依他。
不大会儿我们背着草筐累得歪歪斜斜地找负责称草的饲养员牛二过秤称好草,倒下草我们拔腿就跑。牛二觉得奇怪。翻看,后边就传来了牛二的喝骂声:“臭小子,二羔,跟你爹牛经济学坏了,草里的大土坷垃算出怎么回事。看我下次不收拾你。”我与二羔作鸟兽散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