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伦走后,司马昭重新拿起书,司马伦的话却总在耳边响起,回荡。他想今日这书是看不下去了。便从房里出来,准备去院子里透透气,恰好看到夏侯徽端着药从厨房出来,他上前一步,拱手躬身叫着嫂嫂,说着看了看盘中热腾腾的汤药,问道,侯吉叔怎么样了?
夏侯徽本还噙着笑意,提及侯吉,不免露出疲色和担心,摇着头道,大夫说还没把握……
司马昭知道她连日看顾侯吉劳心劳力,怕再惹她揪心,便转了话题问道,这次出征可说是功败垂成,也没来得及给嫂嫂和侄女们带什么好东西。
夏侯徽道,二弟也太仔细了,次次都费心。你挑的铜镜就很好,柔儿他们都喜欢得很,说每次礼物二叔都比爹爹送的合心意。
司马昭见夏侯徽笑了,也笑道,你们喜欢就好……
夏侯徽想起司马师曾担心经此一役司马昭心气难平,听他刚刚话里的意思,果然有些妄自菲薄,便道,二弟也不必把这次战事放在心上,虽然兴师出兵却无功而返,但这是主帅失责,与你无关。何况我听大哥说起你的表现,夸你有勇有谋、能屈能伸、赞不绝口……
司马昭见她竟然还向夏侯玄关心他的情况,不由高兴起来,问道,真的?
夏侯徽点头道,那是自然。大哥还跟子元说不输他当年之勇呢。你大哥听了很高兴,夸你智谋机变远甚于他,假以时日必是国家栋梁……
夏侯徽还在变着法的用司马师的话鼓励司马昭,浑然不觉司马昭已变了脸色,直到听他有些冷淡的打断了她的话,问道,是大哥向夏侯将军打听的我在军中的情况?
夏侯徽愣了愣,道,是啊,你大哥担心你,生怕你被人欺负了……说谁要趁着他不在动了他弟弟,回了洛阳他也是要把这笔账算清楚的……
司马昭听她滔滔不绝的说着你大哥说这、你大哥说那,忍不住指了指她盘中的药碗,笑着提醒她道,嫂嫂,药要冷了。
夏侯徽突然被截断了话,有些懵然,轻轻啊了一声,看了看药,又看了看他,虽是笑着,她却觉得他是不高兴的。
司马昭又躬身道,嫂嫂赶紧去送药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说着,转身离去。人虽走了,但她提及司马师那满脸的生机盎然,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无论他为她做多少,她也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夏侯徽怔了一会儿,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说错了什么。纠结了一会儿,却也放下了,毕竟司马昭的心结有子元和母亲,元姬他们上心呢,当务之急得赶紧把侯吉叔顾好才是。
说起侯吉的伤,已经折腾司马家上下好一阵子了。
司马昭在军营斩杀二十八名死士的时候,消息传到了洛阳司马师手中,他唯恐北邙山里的秘密被人发现,迫不及待的赶去撤离。却不知从司马昭出征到被伏击,这一切都是曹爽和何晏的计谋,就等着司马家的动静。
司马师前脚走,蹲守在司马府前的暗探后脚就跟了上去。
好在司马懿老谋深算,从知道司马师派了死士随司马昭出征,就让侯吉快马加鞭的赶回来,按住司马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可惜,侯吉跑散了一身骨头,也还是晚了一步。
他一听守门的家仆说大公子刚走,暗道一声糟了便马不停蹄的去追。将将追上,却被坏了好事、气急败坏的暗探一箭射中。
司马师把浑身是血的侯吉带回来,已是伤重生死不知。张春华和司马师、夏侯徽一直亲身侍药,司马懿回来后看到仍在生死之际挣扎的贴身老仆,也忍不住老泪盈眶,便把火撒在了儿子们身上。
侯吉不好,上上下下的人都跟着吊心。
司马师被司马懿赶了出来,心里有些沉闷闷的,走到回廊,却见司马昭背着手站在廊下抬头看雨。他心里有些异样,昭儿自小性子跳脱,静不下来,喜欢响晴的烈日,从不爱这缠绵的秋雨,听风看雨这种事儿发生在昭儿身上,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何况,见惯了昭儿喜形于色、明快俊郎、大剌剌的样子,眼下这浑身上下散发的满腹心事、阴沉让他觉得陌生。
司马师站在远处神游的时候,司马昭察觉到了有人靠近,转头见是司马师,便粲然一笑,喊道,大哥。
司马师见到熟悉的司马昭,回过神来,就把刚才的画面、心声抛之脑后了,他笑着走近,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看起雨来了?
司马昭有些苦恼闷闷的道,心里有点堵得慌……
司马师一愣,想不到他有什么烦心的,便道,这是怎么了?
司马昭似乎有些紧张的捏了捏手,道,大哥刚刚为什么看到我了都不过来,站在那么远看着?
司马师不妨他问这个,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怔住了,没回答上来。
司马昭见状苦笑了一下,道,想必是我没有把大哥给我的人安全带回来,让大哥失望生气了,不想见我了吧……
司马师见他神情失落,眼睛似乎都有些红了,安慰道,瞎说什么,你能平安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怎么会怪你呢?
司马昭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大哥就别宽我的心了,大哥没有责骂我一句还愿意搭理我,我心里好过多了……只怕,父亲对我就更失望了,回来连瞧都没瞧我一眼……
司马师知道因为死士的事他处置失当,更兼侯吉负伤,司马懿连带他都责备上了,哪还能给司马昭好脸色,便迟疑了一会儿,才道,父亲现在心都挂在侯吉叔身上,没顾上其他人,你不要多心了……
司马昭千回百转的终于到了重点上,便更加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哥,侯吉叔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司马师闻言,淡淡哦了声,边想边说道,想必是山中流寇山匪见侯吉叔衣着不凡,又是独身,所以见财起意了……一切原委还是要等侯吉叔醒来才能弄清楚。
司马昭见司马师也成心瞒着他,心温渐凉,眸色渐深,脸上却故作疑惑好奇道,侯吉叔明明随爹出征,却不知他一个人跑回来到北邙山去做什么?
司马师想了想道,爹说北邙山有位故友最近有点变故,因此派他回来去探访情况。
司马昭看着司马师有些躲闪的神色,便又装出一副信以为真、放下疑虑的样子,连连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司马师怕司马昭继续追问下去,他又不忍心欺瞒他,便不再跟他闲聊,先行走了。
司马师疾步离开的背影在司马昭看来却显得有些仓皇而逃,他一脸阴沉的看着兄长在长长的回廊越走越远,沉默不发一言。想想父亲对司马师的赞许和器重,哪一件不是比对着自己得来的?因为他喜欢走捷径,所以司马师显得忠厚可靠;因为他的锋芒毕露,所以显得司马师沉稳内敛;因为他的冲动,所以显得司马师深谋远虑;因为他的自我,所以显得司马师忠孝节悌……
他曾经认为何其有幸,有一个一心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哥,但,如果没有这样的大哥,他也不至于成为父亲、成为司马家没用的二公子!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生活中处处都是蛛丝马迹。离心悄然生成,曾经所有贴心铁肺的好都成了别有用心。
司马昭愤愤不平,想着这个家里,也许没有一个真心希望他出人头地、得偿所愿的人。哪怕夏侯徽,她也是不懂他……不愿懂他的……她的心里眼里都只有司马师。也是,那可是人群中耀眼夺目的司马师,又何曾会看得到他呢……
这时,他的贴身随从一身细雨的走了过来,躬身叫了声二公子。
司马昭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那随从道,依芳今日没有消息传出来。
司马昭虽有些意外,却也没放在心上,轻轻道,知道了。
那随从却没走,迟疑着又道,她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我担心……
司马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有些嘲讽又有些灰心的笑了笑,道,女人么,终究都是不值得的……
那随从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一脸茫然。司马昭看着雨,叹了口气,道,再等等吧……再等一次……
那随从只当他说的是依芳,便领了命退了出去。
司马昭也当自己是有了决断、下了决心的,不几日,当他得知郭太后把柔儿指婚给她内侄时,心中一闪而过的是夏侯徽难过、失望、不舍、担心的神情。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在这场政治意味浓厚的联姻里,他竟然最先想到的不是各方势力的权衡,而是她的心情。可见,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受掌控,也许,至死方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