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沦陷,从朋友的死亡开始,诗人也是如此

黑夜的飞翔,只能朝向星光

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2018年摄


诗人流泉送给我两本《诗歌月刊》杂志,他说,这份杂志就是当年的《诗歌报》。

虽然已经搬了几次家,我仍然保留着《诗歌报》的剪贴本,20多年时间过去了,每次捧起泛黄的报纸,却依然仿佛梦回1986年到1989年间,那每周收到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的青葱岁月。那样的日子就是踮着脚尖也找不回来了。那些和我一起品读诗歌的朋友,如今都去了哪里呢?终老在某张办公桌上?拼搏在人声喧哗的市场?还是,在角落嗟叹人生的乖悖?但,感谢诗歌,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在我最迷乱的青春岁月,我有幸遭遇了一个诗歌精神勃发的年代,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永远铭刻在我的灵魂中。

只是,我现在不再写作了。

只有流泉,还在写诗。仿佛他还踩在20年前的大地上。这是真实的吗?他还在20年前的诗歌精神力打转?在这个时代,他因什么而写作?他就没有听到窗外市场声喧哗吗?

“我只想用心去摸一摸空空的钓台,

是否还容纳

垂钓人超然物外的满腔情怀

是否还留存那碎瓷般的温度

风吹着,不紧不慢,江山依旧

而一江的澄澈和空明,却不知了去向

我的耳畔,尽是一些商人的狡黠和讨价还价

一声高,一声浅”( 《严子陵钓台》)

欲望满足了,心却饥饿了,灵魂需要转向了。但流泉的坚持,仅仅是在于对物质化生活的不满足吗?在阳光一样的语言后面,还深藏着什么样的黑夜呢?

带着对诗歌的怀念,带着对朋友灵魂的探寻,今夜,不去酒吧K歌,不要夜色红酒,我拧亮台灯,燃一支青烟,试图解读流泉诗歌中的生命密码。


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2018年摄

诗歌在此岸,灵魂去了彼岸,中年的沦陷,开始于朋友的死亡

“滴答,滴答,碎碎的水就那么碎碎滴答着”

这是流泉诗歌《一生要面对的水滴》的起首句。时间是歌唱的主题,风吹起来,暗吹起来,光芒吹起来,但时间如碎碎的水,在一声声滴答中悄悄隐去,找不到任何玄机,来停止水滴或加快水滴。我们都是命运的奴隶,都是时间的奴隶,都是生存之谜的荒诞迷面。当诗歌结束时,这句诗再次响起,隐隐让人感到了一丝不安,仿佛听到了诗人内心破裂的声音。

“滴答,滴答,碎碎的水就那么碎碎滴答着”

这是最近两年来流泉诗歌创作的一个案例,关心流泉的人要注意到这种变化。这些诗歌和他早先的创作之间,在题材、风格和关怀上都存在着巨大的断裂。没有什么能解释这种断裂,除了时间,和在时间上漂浮的人类命运。

“时间总在我们的目光之上,不动声色

以刀锋的意志

默然独步”(流泉《时间的台阶》)

2004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流泉的诗集《谁在逼近我们》,那时候的流泉,是一个爱好诗歌的文艺青年,沉醉于技巧,在断句中玩味语言的快感,如果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他也许仍然能够成为一个浪漫的歌咏者,一个爱情、友谊的歌唱者,一个优美语言的制造者,但是,一场大病改变了这一切。

“近来身体状况很是糟糕,我甚至在暗夜里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经合上便永不能睁开。”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流泉的诗友中,相继有吾同树、左手、约瀚、恒玉等诗人相继离世,诗歌在此岸,灵魂去了彼岸,频繁的死亡更是触动了病中的诗人,死亡撕下了生命的纱巾,露出了存在的荒谬面貌。

“我与吾同树很是陌生,像一棵树上

互不相干的两片叶子

当某一天他带了一声卑微的叹息

在小小的风中,零落成泥

我就看到了许多痛苦”( 流泉《消失的叶子》)

在巨大的痛苦面前,在频繁的死亡面对,诗人迅速向上升华,开始对终极意义热烈追问,强烈的生命意识在语言内部升起,在诗歌中凝结。

“我与诗人吾同树,突然之间感到彼此的

存在于虚无,一种亲近却不能共享的脉动”

(流泉《消失的叶子》)

在这里,追问即将出现,语言开始发挥威力,要破除死亡造成的浓重雾蔼,彰显生命的内核,但可惜的是,在这关键的一步,诗人停住了,在最后的关头,仍然变成了一首悼念亡友的诗歌。可以说,纵观流泉最近几年的创作,都可以发现这样的特点,他在不断的出发,却在不断的返回,在离终极关怀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他在等待什么呢?

“以桃花盛开的形式,制造阴谋

让如水的欲望

游动在三月时光

粉嘟嘟的小脸,写满璨然的

蛊惑。一些青草,一些洁白的羊

一些突然生就的媚骨

似乎都成了春天的假象

沉醉着,不告诉人们,许多东西

正在一朵一朵消失

我们看桃花,无法看到春天背面

隐藏怎样的容颜

短暂的浮华,又执着怎样的圈套

你可以尽情歌唱春天

而我不能

不能像桃花,去粉饰太平

不能让假象蒙蔽我的内心” (流泉《春天的阴谋》)

这是流泉新近创作的诗歌《春天的阴谋》,在粉红色的镜象后面,他不安地看到了,这些都是假象,以至于他再也不能尽情地歌唱春天,他用诗歌语言,把这种不安传达给了读者,但他没有再深一步地引领我们去探究粉红色镜象后面的真相,那深渊一样的真实。这就是流泉目前阶段诗歌创作面临的问题。

“苦难未被认识

爱情未被学习

在死亡中我们远离

的一切亦未露出本相”(里尔克《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

谁在生?谁在死?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流泉的努力接续了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萌动,却在80年代末期随着海子去世戛然中止的诗歌努力——要为汉语诗歌注入从来没有过的终极关怀,追问生命的本质,追索生存的神性基础,为人生找到继续下去的理由。

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2018年摄

要在深渊中寻找光

在这个资讯翻腾的时代,在这里内心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我理解流泉创作过程中,思想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也许,通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流泉能够进入他诗歌创作的第三个阶段,用纯粹的语言,揭示出被日常生活遮蔽的终极意义,为我们提供一种冷峻而温暖的、绝望而希望着的诗歌文本,为汉语诗歌增加新的精神。诗人无论在什么样的处境中,都在保留一个离去者的风度。

当然,这需要机缘,更需要生命的印证。

“巢空着,一些风空着

一些呢喃,一些黑被某一种柔情虚饰着

我也空着,我触摸不到一缕魂灵的重

轻轻躬下身子,去捡拾四处浮漫的羽毛

就像我撕碎时光酒杯

去榨干,一生的故事与眼泪”( 流泉《空巢》)

流泉的诗歌写作,并不完全是在向一个20多年前就已经结束的诗歌时代的致敬。他生活在当下,敏感地从自己的生命际遇中感受到生存的荒谬和生命的脆弱,面对这样一种时代的焦虑和荒谬,他的野心,就是在这样一个生存困境中,重新为生命赋予价值,为迷茫的当代人寻找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热爱泥土的人,在能触摸到那一种

恒远的温度”( 流泉《青瓷古陶》)

不管以前的诗歌传统语言如何优美,意象如何丰富,毕竟已经不能表现这个时代的生存困境。因此,流泉在寻找一种新的诗歌精神,他必然要和原有的诗歌传统决裂,并发展出新的诗歌语言。他的一首《在低处》,仿佛就表达了他的一种追求,隐喻了一种放弃和决裂。

“秋很低,低得只剩下一池蓝黑的水

微澜很低

双眼望穿,只能忧伤满地

金色的大雁是飞在高高的天上了

那样的自由自在,更像是一种道貌岸然

它的假装,背不动一整个季节的

守望

风很低呀

秋声很低

低得高不过一杆水湄的残苇

我是在一叶飘零的思念里

尽可能将头靠低一些

在低处倾听

在低处,挥霍自己的血性

或者,一腔的情感”( 流泉《在低处》)

诸如高飞的大雁这样一种传统的诗歌意象,已经不能再激发起诗人传统的感触,他的思考是全新的,他发现,那种传统诗歌描绘的高空,在现实的生命处境中式不存在的,向下的力量,把人生拉向了残苇的低处,再向下,就是深渊,就是无边的黑暗,现代诗歌精神,就是要在深渊中寻找生命的光。他的这个想法,在他的一首新作《抵达》中被更加明确地表达了出来:

“藏不住蝴蝶的那些白啊,多么令人厌倦。

我是要在无边无际的夜的辽阔里,

让所有的飞翔,都比夜更黑。

黑,就是无与伦比的光芒,

它最接近我要抵达的地方。”(流泉《抵达》)

在任何一个诗人的灵魂中,都有一个很黑的地方,但那里,有着无与伦比的光芒,深渊中的光芒。寻找光芒的过程,就是对生命最高的致敬。

“在心和视觉崩溃以前

那就是感激的时间

那就是感激的时间”(金斯伯格)


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2018年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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