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期间,我在宁波龙潭的浅秋深林中,饱吸着高山流水中的负阳离子,和家人朋友迈步林中小道,听山涧溪流潺潺,看秋叶渐黄,品一回浅秋的静美,看飞瀑急流直下。驻足远望,清风入竹林,云层起松间,浅秋无萧瑟,人生此刻需得意。
登山欲往林深处,母亲突然打来电话,最近几年,特别怕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心中忐忑,有种不详感。电话那头,母亲用带着忧伤而平和的语气告诉我:'你叔叔去世了'。
叔叔邃然离世,我从欢愉掉进冰窖,不愿相信地问母亲:'怎么这么快,他手术做好才三四个月'。
母亲忧伤地轻言:'你叔知道了自己得了癌病,想不开,欲寻短见,几天前,你父亲还有你的小叔都去劝过他。当大家以为劝好了时,昨晚趋你婶婶睡在楼上,凌晨寻短见走了,到底怎么死的,几时走的,不知道'。
母亲又补充一句:'你婶婶会打你电话的,接到电话后,抓紧安排好工作回湖南,送你叔叔最后一程'。
我心中顿生忧伤,眼中热泪滚动,对身边的无边秋色,无限风光,全无兴趣了。告诉吾妻,明天回家,准备后天回湖南奔丧。
回家前一晚,我一夜无眠,担心父亲,毕竟年迈体衰,突失手足之情,对父亲的打击不小。我还在千里之外,无法立刻回到故乡,又想起叔叔平生所吃之苦,一行行泪水滑落枕边。迷迷中入梦,梦中回故乡,站在叔叔的灵堂上恸哭,哀嚎,叔叔不闻不起,黑漆漆的棺柩,焚纸烧香,只见叔叔的遗像在烛光中闪动。
一夜秋雨袭江南,寒意乍起,冒着秋雨赶高铁,高铁站台上的往日归乡的欣喜变成了满腔忧伤,眼眸湿润,心中酸楚,满脑子全是叔叔的容颜。在高铁上速作《祭吾叔》,发博客,我呆呆的,傻傻的望着车窗外,眼也不眨,风景一闪而过。此刻,我的大脑已停止在故乡,不敢去想,我叔叔去世的模样。
近乡情更怯,从县城北下高铁,租车直奔故乡的小山村,车子在山间小路颠簸,扬起一阵阵黄烟,尘埃满天飞。本该用乡音和司机闲聊的我,今天没有几句言语,尽管车外阳光熠熠,我却心冷如冰,想快一点归家,又怕太快,走走停停,七拐八转,突闻一阵哀乐声传来,酸痛感在胸口膨胀,使我有点窒息难受,开窗拭泪。
车终究停在了通往家的小路口,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背上行囊,踉跄的走了几步,差点摔倒,又快步的奔向家中。母亲早就在等候了,看着母亲忧郁的眼神,我心更疼了。放下行囊,和我弟弟带着母亲备好的纸钱,香烛,鞭炮等祭祀品,奔向叔叔的灵堂。远远望去,叔叔家的堂屋外搭起了布篷,传来一阵阵哀乐声,见灵堂门口的人在忙碌着,张罗着丧事,走近后,发现部分是熟悉的村中老人,几个熟悉的中年人,偶见几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
进灵堂前,弟弟告诉我,先站立向叔叔的灵位拜三拜,再下跪叩首三拜,起身再三拜。我一进堂屋门口,见叔叔的遗像放在黑漆漆的棺柩前,桌上摆着贡品,盆中点着蜡烛与香火,没备香炉。看着叔叔的遗像在烛光中闪动,站起三拜,呼吾叔,吾叔不起,喊吾叔,吾叔不言,泪水夺腔而出。双膝一跪,拜吾叔,吾叔已归西,音容尤在,恸哭不起。小婶见我伤心,也红着眼睛,泪眼婆娑的边劝我边哭诉,劝我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堂弟素服带孝,跪在棺柩旁守孝,我起身再三拜,搀扶起堂弟节哀。
见我小叔进来了,他为了叔叔的丧事,已累得喉咙发不出声音,身形消瘦,憔悴不堪,伤心不已,他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转身走出灵堂,用嘶哑的声音去安排村民各司其职,治理丧事。
只见,灵堂上,我父亲背靠着棺柩,坐在八仙桌上,身着藏青色薄外套,神情木讷,脸目浮肿,不言不语。我擦干泪水,坐在父亲身边,也不言不语,静静地看了看他,心中更加酸疼,压抑住泪水,颤抖着问候了几句,父亲轻声的答了几句。我已看出了父亲的疼,毕竟是手足之情,我握了握父亲的手,粗糙而燥热,有点点颤动,起身走出灵堂,双手握着禾场上的不锈钢栏杆,望着远方,听着哀乐,泪水滑落一行,一行,又一行。
站在灵堂外,发现前来吊唁的人,或远亲,或族亲,或生前友人,无不带着纸钱,香烛,鞭炮等,偶见几个带着花圈前来吊唁的村民。点燃纸钱与香烛,在鞭炮声中,伴着哀乐声拜三拜,默哀。
我望着前来吊唁之人,我神情忧伤,目光呆滞,眼睛泛红。思绪却是叔叔一生的痛楚,一世的苦,叔叔七年军旅生涯,付出青春后,复原回乡,穷苦躬耕一世。不惑之年,离婚风波,颜面扫地,被我婶婶打压着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眼看着日子渐渐平静了,却在花甲之年,一场大火焚身,毁其容灼其肉。刚从毁容中走出,一场车祸,伤筋断骨,静养一年多。腿刚好一点,马上到镇上做环卫工人,从日出扫到日落,从春天扫到冬天,无怨无悔地挣着微薄的收入,为家中增添家用。不及古稀之年,患前列腺癌,手术不成功,刀口常不愈合,化脓疼痛,后得知患绝症,欲饮鸩而去,被发现,吾父吾小叔及村民劝言,情绪似乎好转,满口答身好好活下去,实是视死如归,生无可恋,生于建国,殁于国庆,举家恸痛。细数我婶之罪,罄竹难书,我又不敢言,唯有默默的疼,静静的哭。
看着一幅幅挽联,句句痛心,字字如泪,堂屋两侧所挂二十四孝图,每一孝都扎心,欲问堂弟堂妹你们何孝之有,人死不能复生,就是拍案而骂又能如何。
堂屋外墙上贴着一张大白纸,纸上墨书叔叔丧事人员安排表,全是同组的村民,香火,洗碗,放炮竹,礼师,厨房,蒸饭,装酒,帐房,发香烟,打饭,泡茶……每项事都安排专人打理,安排非常详细周到,有条不紊。
我的工作是负责帐房,帐房是负责治理丧事的费用收支,我回湘之前是父亲帮忙负责,我从父亲手中接过黑色的牛津布背包,把帐薄拿出来核对数目,帐薄上的字迹隽美而熟悉,是父亲的笔迹,帐目无误。此刻,倍感伤疼,与人打招呼,一改过往的笑容满面,一脸茫然如冰,遇见亲戚朝我笑语,我亦不笑,实在无法可笑,相由心生。
黑漆漆的棺柩下,一盏长明灯,两块瓦片围着,中间是一个小瓷碗,碗中盛着香油(农村自榨的菜籽油),用一根粗棉线做灯芯,微弱的灯光随风摇曳,有两块瓦片挡风,不至于被风吹灭。
灵堂前的祭奠桌下,一口炒菜的锅里烧着纸钱,已经是盛满纸灰,纸钱带着浓烟,冒着黄色的火焰,一张,一张,又一张的烧。青竹竿上纸质的灵幡随风飘动,好像是在招唤叔叔的灵魂,别到处游荡,早日归来安息,转世投胎。
忙碌的村民,其实是在张罗着吃喝,有说有笑,无人忧伤,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够坦荡的。
晚餐前,同村的,隔壁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坐在八仙桌上等着开餐。有坐禾场大篷下的,有坐东西厢房的,有坐堂屋的,隔着棺柩不到一米。摆好一次性塑料餐具,有打开饮料的,有倒满茶的,有斟满酒的,边喝边等菜,说说笑笑,等菜一上,筷舞杯浅,好不热闹。打饭的人,端着脸盆装的米饭,挨桌挨个盛上米饭,母亲在帮忙盛饭。我从母亲的小瓷碗中接过一丁点米饭,母亲嫌我吃得太少,又加了一点,伤心之极,无食欲,味同嚼蜡,吃了一小部分,起身离桌。
不一会儿,快吃完之时,只见村民起身,掏出从家中备好的塑料袋,把剩菜分配好,各自打包拎回家,不愧是农民,知道粒粒皆辛苦,却不喜欢他们的吃像,边喝边吃,喜笑颜开,好像在庆贺着什么,总感觉叔叔的死,让他们饱食了几天。尤其是坐在灵堂吃饭的,隔着棺柩不到一米,咽得下吗?不怕吗?其实村民早就习惯了,不会怕。
夜色已经来临,把小村笼罩在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炮竹的火药味,夹杂着香火气息。几点星光闪动,小山村一片漆黑,只有叔叔的灵堂里外灯火通明。前来陪夜守灵的人坐了好几桌,有打扑克牌的,打字牌的,斗牛的……喝着母爱泡的茶,啃着瓜子,花生,好一翻热闹。
灵堂上传来礼师的夜歌,当地招唤亡灵的歌谣,从扩音器里传到户外的喇叭,再传向夜空,湘中俚语,哀惋可泣,我根本听不懂。礼师唱完一段,另一个村民配合着鼓声和锣声,相互响应配合敲三下。不一会儿,礼师拿出泪药水,滴向双眼,装作痛哭流涕,假惺惺的,我鄙视他。
不到午夜,厨师备好了米粉,村民吃好,喝好,玩好,疲倦了,陆续回家了,留下几个帮忙的村民,无精打采地听着礼师的夜歌,哈欠连连。我坐在西厢房门口的长凳上发呆,弟弟和最小的堂弟在烧纸钱,小堂弟手中撕着一张张黄纸钱,对折,送入锅中,黄色火焰带着烟在飘动,刺鼻又刺眼,把眼泪都熏出了好几回。那晚天气突然变冷,一阵阵寒风从堂屋的门缝吹进,冷得我打哆嗦,起身把门关闭,稍感温暖。灵堂上的人都不言语,默默的守着灵,守着棺柩,陪着叔叔,只有礼师的夜歌在小山村响起,传向远方。
凌晨三点,礼师的夜歌停了,灵堂安静下来了,我们也相继回家休息了。灵堂上留着穿麻带孝的堂弟,在孤独的守着,陪着他的父亲,别让叔叔孤独。凌晨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伸手不见五指,我仰望星空,繁星满天,我分明看见了西边苍穹上,有一颗耀眼的星星在闪动,那一定是叔叔的眼睛。
一夜无眠,又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一脸惆怅,一身疲惫与酸疼。本应该是白天可以休息的,历来是在晚上举行的祭祀,因为临村死了另一个老人,礼师忙不过来,把对叔叔的祭祀安排在白天了。
祭祀活动从早餐结束后开始举行,四个礼师和一队中乐配合,再加上西乐队的喧嚣。几个年轻的村民在礼师的安排下,把叔叔棺柩移到了堂屋的最中间,棺柩前放着两张桌子,一高一低,摆着贡品,香烛等。祭祀从儿子开始,按辈分再到欧阳家的侄辈,孙辈,再次是女儿,侄女,外甥,外甥女,外孙女……祭祀的人听从礼师的安排,无非就是三叩九拜,默哀祷告。
下午,轮到我对叔叔的祭祀了,当我跪下叩首听着礼师唱起对叔叔的祭文时,尽管听不懂,却泪如雨下,肝肠寸断。当礼师把祭文点燃放入盆中,随着火焰闪动,我祷告吾叔安息,愿吾叔在世所受之苦,在轮回中,在转世中,化作柳枝甘露,洒其身,洗净其浮世中尘埃,身坐莲花,一尘不染。
在晚餐之前,祭祀已结束,我在禾场的帐篷下收取礼金,一一登名造册入帐。原计划想在叔叔闭棺之时,见叔叔最后一面,因为收取礼金很忙,闭棺之时,没人告知,我母亲知道,也故意不叫我,说叔叔是寻短见而死的,最好不要见。
傍晚时,小婶婶和大姑姑在聊天,我凑过去静听,方知在闭棺之前,叔叔睁开着一只眼睛,大婶和堂弟怎么去抚摸,就是合不上。大姑流着泪说:'二弟是死不瞑目,死不甘心啊'。
晚上陪夜守灵的村民,依旧是打牌取乐,我和小堂弟在灵前烧纸钱,点香,燃烛,默哀祷告,祷告我叔九泉安息,泉下有灵,佑我欧阳宗亲永世平安。不到午夜,村民吃过夜点,全部离去,我和小堂弟也回家了,灵堂上独留叔叔躺在黑漆漆的棺柩里,冷冰冰,冷清清,夜寂寂,一盏长明灯在棺柩下陪着,给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光明,一丝温暖。
天亮了,我得起床忙碌着了,早早地赶去灵堂,收取礼金造册入帐,见村民们相继而来,送出微薄的礼金,等着开餐。抬棺柩的木龙从拖拉机上卸下,西乐队来了两队,敲敲打打,好像是来参加一场盛宴,没有丝豪忧伤,连音乐都是欢快的,让我非常反感。
早餐结束后,村民相继把剩菜打包回家了,帮忙的村民,收完满桌的残炙,撤离桌凳叠好。户外,礼师摆好抬棺柩的底座,用雄鸡的鸡冠血在祭拜抬柩龙,点上纸钱,点燃炮竹,向天祈拜。
灵堂上,和尚们在一旁念经超度,两个礼师在祭奠着,安排八个年轻人用比大拇指还粗的绳索捆绑住棺柩,捆紧后,在礼师念念有词的言语中,穿麻带孝的堂弟堂妹全家跪下,棺柩抬出堂屋时,鞭炮轰鸣,哀乐响起。
堂弟捧着叔叔的遗像,手执灵幡,跪在柩前,低头疼哭,哭声,鞭炮声,哀乐声,叫喊声…把小山村笼罩在悲哀中,让人窒息。抬棺柩的村民,动作娴熟地把棺柩放在木质的底座上,架上抬柩的龙,用绳索固定好棺材,搭上架子,挂上龙纹饰黑龙,架上抬柩的木扁担,前八人,后八人,一切准备就绪。
在一片哀嚎声中,哀乐和着炮竹声,在礼师一声长喊声中,“起棺了”,那声调嘶哑绵长。起棺一瞬间,棺柩往外一侧,差点翻转,把村民吓坏,幸好是国庆,村中多了许多年轻力壮的青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噙着眼泪,搀扶着大姑,望着叔叔的棺柩被十六个人抬着,在田埂上移动,每过一户人家都放炮竹,点纸钱至哀,堂弟下跪答谢。经过几户人家后,是小叔叔家,必须停柩祭祀,小堂弟下跪祭桌前,摆上鱼,肉,鸡三样祭品,点上香烛纸钱,听礼师读祭文,安排小堂弟三叩九拜。
祭罢,把叔叔的棺柩抬上拖拉机,用绳索加固,龙头在前,装着棺柩的拖拉机徐徐前行,坑坑洼洼,沿着一条石子小路向祖坟行进,前后都是乐队和送葬的村民,乐队敲敲打打,一路炮竹阵阵,一路抛洒纸钱引路。
不一会儿,拖拉机翻过一座小山,再过一段山路,停在了欧阳氏祖坟外,离墓坑约200米不能前行了。送葬的年轻人,置稳好长凳,齐力把棺柩从拖拉机上抬下,再装上木扁担,十六人齐起步,踉踉跄跄的走了几分钟,把棺柩停在墓坑处,卸去装饰和木龙等支架。
叔叔的墓坑和奶奶的墓挨着,葬在奶奶的身边,也算安息了。墓坑长方形垂直下去,不是很深,金黄的细土,堂弟堂妹全家跪地,见抬棺柩的人把黑漆漆的棺柩掉了个方向,伴着哀嚎声,鞭炮声,棺柩随着三根绳索慢慢下降,落底墓坑后,先移除两头粗的绳索,再抽出中间的细绳索。佩服村民的智慧与经验,细绳是辅助粗绳的,没有细绳的辅助,粗绳是不可能抽出的。
入土为安,洒上一抛黄土,叔叔安息吧,送葬人断断续续下山了,只有留下几个夯土堆墓的人,在挥动着锄头和木捶,嘴中念念有词。
我环视墓地一圈,青松苍翠,祖坟风水极好,可极目远处,山脚一条长河似带,绕着村庄,碧水悠悠。我匆匆下山,把葬礼支出的款项一项项支付后,把帐本明细及余款交结给大婶,劝她节哀,匆匆吃了点午餐,我匆匆告别父母,告别亲人,又回他乡。夜晚时,我父母还要帮忙给叔叔烧纸屋,烧大堆纸钱,烧纸糊的金山银山,让他在阴间有屋住,有钱花。
呜呼!佩服吾叔不惧死而选择死的勇气,人故有一死,然而,我倍感悲痛,愿天堂里没有病疼,也没有烈火焚身。愿吾叔早登仙界,化作一颗璀璨的星星,在天边守护着这一方土地,让故土宁静祥和。
午后,转身上车一瞬间,我泪潸然,叔叔已走,入土为安。此刻,我痛定思痛,痛如何哉,下定决心要抓紧写完《木易的二叔叫杨柳》,以告慰我叔叔的在天之灵,让吾后辈记住这位老兵,这位悲苦一生的长辈。
2018.10.9匆草于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