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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陆怜生一直以为,她和于凯的相遇,是因为一次失败的“自杀”。
七月十五号的那天,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于凯站在二十九楼的天台上,烟头上的火光熄灭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卷土重来。
他站在天台的边缘,思考着要不要再点一根烟,要不要把黑暗赶走时,天台上的门忽然开了。
一束光打了进来,一个女人从光中走了出来。
她嘴里嘀咕着什么,声音却被冷风给吹散了,然而一股浓烈到不真实的酒味却顶着风传了过来,熏得于凯皱起了眉。
于凯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劈开光的剪影,尖利的高跟鞋在地面上发出顿挫的声音,像是在每一个秒钟之后,标出生硬的句点。
女人越走越近,于凯也终于听清她嘴里含混不清的话语:“陆怜生,你最棒了,陆怜生,你才不喜欢他呢!”
天台的门被弹簧与合页慢慢地拉回,光也在一寸寸褪去,可光褪得很慢,女人却来得很快。
——她的脚下虽是踉跄的,却仿佛有着某种明确的目的。
于凯呆滞了片刻,想到一个有趣的说法:“这女人来得比光还快。”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的失神里,这比光还快的女人便越过了于凯,越过了于凯背后的护栏,跃向了如同暗沉沉的湖水一般,暗沉沉的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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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陆怜生用一个词来总结自己前二十九年的人生,她会用——“差一点儿”。
小学的时候,如果多得两票,她就能当选班级的文艺委员。
中学的时候,如果再多考两分,她能去市里的重点高中。
高考的时候,如果没有报错志愿,她就能去省内的一本大学。
大学的时候,如果没有那次误会,她就能和暗恋的男生双宿双飞。
最近一段时日,陆怜生越发觉得,正是这一次又一次的“差一点儿”,让她成为了现在的模样:在不大不小的省会城市生活;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单身公寓;有几个聊得来的朋友,却没有对象;在一家一眼就能望到“职业生涯天花板”的小公司做一个不起眼的部门主管;
——生活还算过得去,但是距离“不错”,终归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临近三十岁,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来突破自己当下的状态。工作换不了,房子买不起,想来想去,也就只能赶紧把对象找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仅是这半年的时间,陆怜生就相了三十几回亲,至于这三十几次相亲的结果么……
—— “唉,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胡思乱想着这些的时候,对面的男人正用沉静的声音介绍着他的基本情况,大抵是车子房子收入,家庭背景之类的东西。
往常陆怜生都会无比认真地听,然后将他说出的话转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砝码,继而放在幻想出的那架闪着银光的小巧天平上,看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可今天她却一直走神,虽然仍旧竭力保持礼貌的微笑,却仅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后来又明显是灵魂出窍地拿起汤匙,搅拌起了茶杯里的茶叶。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做出了这样的动作,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用汤匙搅匀茶叶的成年人类时,对面的男人也忽然笑了笑:
“你在搅茶叶吗?”
陆怜生脸上一红,大脑在同时拉出一级戒备的警笛。
仅是一瞬间,无数训练有素的脑细胞便穿上了象征着智慧的长袍,聚集在圆桌前开会,大声讨论起该如何强拗地论证出,搅拌茶叶是个合理的动作,以此化解这个蠢货主人的窘迫。
陆怜生按照他们的提案顺嘴胡诌了几句,在觉得自己愈发像个蠢货后,又急刹车般地推翻了之前的话。
这一秒钟的前半段,她还在说:“茶叶所内蕴含的脂溶性维生素需要与热水充分接触,然而仅仅是浸泡这一方式并不能达到……”而这一秒的后半段,她又变了口风,老老实实地带着歉意说:“其实刚才走神了……”
对面的男人显然没能适应这种变化,他正跟着陆怜生“脂溶性维生素”的论断一本正经地向前狂奔,却被这一个突兀的转折晃出了好几十米,老半天才找到回来的路。
陆怜生觉得羞愧极了,双手捧着茶杯,恨不得把脸也塞进去。
杯子里腾起的热气扑上她的面颊,她没有去考虑脸上的妆会不会被热气毁了,只是忽然唏嘘起来,仿佛昨天,自己还是那个刚刚走出校园、在饮水机旁给领导泡茶的青涩少女,茶水一沸,她就已经是一个三十岁……不,二十九岁的单身女青年了。
说来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三次相亲了,要是论起今年,这个数字又不知道该加上几倍。
相亲的对象全都是她的老板吴姐介绍的,陆怜生总是好奇,吴姐是从哪里变出这么多迫切寻找真爱的男青年及男中年的,数量可观,又风格不一,仿佛这个城市所有的男人都以某种方式与吴姐结下了不可背弃的盟约。
每次经过吴姐的办公室,陆怜生都禁不住去看她摆在桌上的爱马仕单肩包,它永远都鼓鼓胀胀的,像是要在某个时刻呐喊着爆炸。
陆怜生怀疑吴姐和所有男人签订的契约都装在这个包里,或者干脆,这单肩包就以某种方式装着一大堆男人,他们可能像小时候表白用的纸星星一样,满满登登地拥挤在内,也可能如同小学手工课上做的剪纸一般,平时就厚厚地叠在一起,需要取用时,拿出来抖一抖,就抖出一个手拉手拉手拉手的加强团,供人肆意挑选。
实话实说,陆怜生看过太多女性在网上贴出的奇葩相亲经历,对比下来,吴姐介绍来的男人,都还不错,之所以见了这么多还没成,只能说是陆怜生自己的问题。
每当想起这些,吴姐的声音就会在耳边飘:“小陆呀,你听听姐劝,你工作是做的不错,年纪轻轻就管了一个小部门,但人呀,还是先得把自己的生活过好,你看着再年轻,也快三十了,看到合适的赶紧下手,也别感觉不感觉了,感觉都是处出来的,过了三十五,人家都会觉得你生不出孩子了,还嫁什么嫁?”
哪怕仅是重温这些话,陆怜生还是心有余悸地打了个激灵,仿佛一条乌黑油亮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下来。她强打起精神,之前听吴姐说过,眼前的苏贺今年四十,虽然听起来要比自己的二十九岁大了很多很多,但要是以她的年龄做为基准,也就是多了不到三分之一而已。所以过错还是在自己的年龄,如果她今年二十岁,那苏贺比自己老三分之一,也就只是二十六七,无论如何都很搭调。
苏贺之前的自我介绍,陆怜生几乎一字不差地漏过了,现在觉得十分后悔,不仅是因为苏贺的谈吐很让人舒服,他穿的衣服带的表,还有过来时开的车,都让陆怜生觉得这人会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再加上今天的相亲是陆怜生强烈要求的,出于某种原因,她迫切地需要了解这个男人的一切,于是她轻咳了一声,问了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
“你刚刚说,你家孩子多大了来着?”
苏贺忽然正色起来,像是谈到了一个无比圣洁的话题,他没急着回答,而是说:“我把她也带来了,就在车里呢。”
他的声音有了细微的发颤,陆怜生却没在意,只是连忙说:“哎呀,那怎么不把她带进来呀,车里多闷!”
苏贺嘀咕了一句车里的确很闷,又反复问了两遍,陆怜生是不是真的想见她,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轻轻地敲了下桌子,随即抿着嘴小跑着出了门。
苏贺前脚刚走走,陆怜生就开始紧张起来了,琢磨着要当一个十三岁女孩的后妈,实在是极具挑战的事情。十三岁,似乎刚好是叛逆期,陆怜生努力回想自己这般大的时候,没想到什么具体的事情,全都是片段:五颜六色的笔,黑白相间的校服,隔壁班男孩的侧脸,摔成几瓣的杯子。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再过一会儿苏贺一脸紧张地走了进来,餐厅经理跟在苏贺的身后,也不说话,就面沉似水地盯着二人。
陆怜生一脸困惑地看向苏贺,看向他的怀中穿着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高仿真娃娃。她一时有些发懵,又觉得口干舌燥,像是有一万只犀牛在跑,扬起的灰尘去呛她的嗓子。
苏贺将娃娃摆到凳子上,给娃娃调整了舒服的姿势,搌平了娃娃的裙角,又满眼宠溺地揉了揉娃娃的头。这一系列的动作结束后,陆怜生终于反应过来:
这个娃娃就是苏贺那十三岁的女儿。
陆怜生没头没脑地安慰自己:倒是不用担心叛逆期的事情了。这时苏贺开了口:“你别多想,我没给她加那种器官……
“我就是一直拿她当我女儿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