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胖其實並不叫做胖胖。他的名字是Punto(義大利文「點」的意思),來自那時剛買的Fiat新車Punto,但是為了叫起來好聽,用英文['pʌntəʊ]來發音,所以就衍生出了['pʌn]、['pʌnpʌn]等等小名。後來為了方便,乾脆一律對詢問者說他叫做胖胖。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動物醫院。經過熟識醫生的介紹,去看看這隻主人想要送出的六個月大拉布拉多。全身黑得發亮的他,怯生生地坐在人馬雜沓的獸醫院一角,圓滾滾的黑眼睛無辜地看著一切,看到他的當下就決定帶他回家。
雖然沒有養過狗,一開始就有點明白,為什麼他那麼漂亮,繁殖場的前任主人仍然不要他。六個月的他,體型比其他同年記的拉布拉多大很多,但卻非常膽怯,沒有一般小公狗的熱情好奇。他無法跨上像樓梯或人行道這樣並不高的坎兒,一到家裡就躲到桌子下面,怎麼叫都不出來。或許是因為在繁殖場裡被其他狗欺負,導致他看起來像個自閉兒。看著他的注射證明上寫著「粗尾」的名字,怎麼看就是一個沒有愛的名字。既然來了,就要好好照顧他,作為一個新手狗媽,還有很多要學習和適應的,我對他說、也對自己說:「我們一起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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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住在三樓,每天多次的外出放風上廁所,都必須要抱上抱下(還好那時還抱得動)。除了沒辦法爬樓梯這個問題,他慢慢適應了環境,在家裡、在社區裡可以開心地玩。
一天傍晚放風完,回家時我試著先站上幾階樓梯,蹲下來叫他。他很急切地想要跟上來,但是屢屢舉起腳來,就是沒辦法跨上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高的階梯。我一次又一次地呼喚,他一次又一次地嘗試。我們倆就這麼努力了好一段時間,眼看天色已經越來越暗,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他突然掙扎著踏上了第一階樓梯,然後第二階、第三階,那時耳邊簡直就是響起了天使哈利路亞的歌聲,他就這麼一路跟著我爬完三層樓的樓梯,從此克服了階梯恐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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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階梯恐懼症,胖胖在家裡的活動範圍變得無侷限,意思也就是說,在米白的地板上,到處都是他曾經一遊的痕跡。在胖胖出現之前,只要有一滴水不小心滴到地上,我都會立刻擦掉,這樣地板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時間都很乾淨。但是這一切小心的維護,現在都是徒勞,因為汗流浹背拖完地後,不到十分鐘,馬上又到處都是他的粗細黑毛、口水印等等,真的讓人很崩潰。
曾經試圖努力保持原有的乾淨水準,但是原本上班本身就已經很累人,週末還要維持心中的標準變成巨大的負擔,後來不得不面對現實、舉手投降。雖然是不得已,但是對乾淨的執念也這麼就被破除了,看到成團的風吹草時依然很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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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隻極安靜的狗。早晨,他先醒來,即使想要吃飯放風,都不會叫、不會哼,也不會用腳去撥你,他只會安靜地坐在床腳邊上,默默地──把你看醒。
你在吃東西的時候,他會不發一聲地坐在你旁邊,不吵也不鬧,默默地看著你手上的食物,靜靜地留著口水。先是一滴一滴,慢慢變成一條條的透明黏稠長絲,一直被發現之後獲贈一口,或是被堅定地拒絕後黯然趴下為止。
在外面碰到其他的狗,他總是很興奮地要找人家玩。但是人家不一定想要跟他玩,有時候還會兇他,即使是體型只有他1/3的狗都可以罵他。被兇了之後,他最多就是一邊離開、一邊委屈地嘟囔著:「人家只是想找你玩,何必那麼兇嘛!」
住在山上時,有一次鄰居突然要借個東西,但是家裡沒有人,於是就叫鄰居自己爬窗戶進去拿(山上老平房窗子不上鎖的,讓狗有空氣)。事後根據鄰居的實況報導:當鄰居爬窗子進屋時,胖子看著這個熟悉的叔叔竟然從奇怪的地方出現,還叫著他的名字,他無法理解地張大眼睛看著這一切,經過一番掙扎,最後終於做出決定──跑去臥室躲起來,怎麼叫都死不出來。為母這時又好氣又好笑,只能長嘆一口氣:「長40公斤那麼大個兒,真是重看不重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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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狗生的摯愛,排名第一的絕對是──食物。他對食物的執迷,可說是到了狗為食亡的地步。
曾經很好奇他到底能吃多少東西,所以做了一個實驗,把一滿鍋的狗糧放在他面。他當然立刻秒吃,站在旁邊看著他吃的樣子,慢慢地開始擔心了起來:「這樣繼續下去,應該會出問題吧!」趕緊把鍋子拿起來,答案已經非常清楚──他是個無底洞。
有次他生日,水煮了一大塊牛排作為他的生日禮物。結果一放到碗裡,他一咬一吞,就這麼兩動,牛排已經下肚了,中間完全沒有任何咀嚼的過程。嚇得我再也不敢讓他有這麼豪邁的吃法,以後一定是切小塊小塊分批給,怕他噎著了。
即使是半睡半醒的狀態,你只要耳語般輕輕說一聲:「胖,飯飯!」他都可以立刻從海龜趴變成四腳離地彈跳,肉肉的龐大身體興奮地在空中全身扭動。
他的用餐習慣非常好,吃完飯一定會把碗(其實是個鍋子)舔得乾乾淨淨像洗過一樣,嘩啦嘩啦喝幾口水後,跑過來向你報告已經吃完飯了。
啃牛皮骨頭的時候,他會慢慢進入某種神遊太虛的忘我境界:眼睛微微向上翻,平常貼著眼球的下眼瞼會形成小口袋的樣子,徹底沉浸在牛皮骨的世界中。
有次回家,一開門就看到客廳地上有一條長長的土色的東西,當時起的第一個念頭是:「完了,胖胖的腸子跑出來了!」趕緊看一眼在旁邊活蹦亂跳的狗,應該是沒事的。仔細一看,那是條沾滿半消化飼料的紗布。回想了一下,原來是一兩天前煎培根時,把煎出來的油倒到垃圾桶裡腳傷拆下來的繃帶上,然後在不注意的時候,被胖子吃下去了。還好他在吐繃帶的時候我不在家,要不然看到那個情景應該會心臟病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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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名第二的摯愛,應該就是──球。受到拾獵犬基因的強大影響,對於所有圓圓的東西,或是不圓的任何可以叼在嘴裡的東西(包括直徑10公分的石頭在內的各式物品),他都可以叼過來丟在你面前,要你跟他完丟撿的遊戲。
同樣地,經過實驗證明,這丟撿的遊戲可以沒完沒了地永遠持續下去。如果他丟東西到你面前,但是你不理他,他就會十分執拗地不斷撿起那個東西丟給你,一直到你丟出去讓他撿為止。有時實在是丟累了,或是該回家了,只好假裝把東西丟出去,然後趁機把東西丟掉。他追出去後發現什麼都沒有後回頭看你,你得兩手空空地攤給他看:「真的什麼都沒有。」
有次帶他去到一個布滿鵝卵石的海灘,他一下傻住了,像瘋掉一樣叼了一個石頭又吐掉,去叼另外一個石頭,忙到忘記要玩丟撿這件事。問題是那裡有成千上萬的石頭,到底哪一個最好呢?於是就這樣陷入了狗生糾結的最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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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歡洗澡。每次發現有要洗澡的跡象,他就會躲進房間裡。不過,真正糾結的其實是我。為他洗澡是個大工程,要空出一下午的時間,浴巾等等所有陣仗都得準備好,然後使出絕招──零食,讓他自動乖乖進浴室。整個過程,他都是一臉無奈的表情,一副任你宰割的受虐模樣。
剛開始幫他洗澡時,費好大勁自以為大功告成,一撥開他的毛,不禁七竅生煙。原來拉布拉多天生的雙層毛如同天生的防水衣,十分緊密以抵禦在冰水中拾獵的寒冷,光洗了外層,裡面根本還是乾的!所以洗澡時,要努力從外到裡弄溼,洗好後,要努力從裡到外弄乾。哎⋯⋯!
他害怕吹風機的聲音,為了吹乾,必須用椅子圍一個他跑不掉的範圍(一直到五歲才克服這件事)。為母的已經腰酸背痛、全身濕透,還得安撫他,試圖盡可能吹乾他那難以弄溼又難以弄乾的毛。吹好後,他立刻就像放出監獄的囚犯,發瘋一樣地在家裡快速地折返跑,憋太久了,要發洩一下。
有一次已打算為他洗澡,朋友正好來訪,想了想:「就試試給別人洗吧!」於是把他送到狗美容院,看著他如同步入刑場的表情,只能趕緊轉身離開。和朋友喝了咖啡,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再回到美容院。遠遠地,就看到他被關在籠子裡,被四五個大吹風機包圍著。想到他會有多麼害怕就完全無法忍受,不管店員的反對,堅決就算沒有完全吹乾也要立刻帶他回家。這就是我們唯一的一次外洗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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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靜坐。偶爾,就會發現他坐在落地窗前眺望遠方。有時會好奇他到底在看什麼,於是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他會轉過頭來看你一眼,好像說:「你來了,跟我一起坐吧。」然後又把頭撇回去,動也不動地看著前方,我們母子就這麼並肩坐著。經過多次觀察,外面其實沒有任何動靜,連一片樹葉都沒有在動。所以,他真的不是因為外面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而坐在那裡的。
有段時間住在市區的老公寓。有一次發現狗怎麼不見了,找了一下發現他在後面墊高的榻榻米房間裡,看著窗外。問題是,窗外能看到的,就只有距離不到三米的後棟公寓的牆壁,但是他卻這麼靜靜地坐在那裡好久。我想,他應該就是屬於「只管打坐」那一組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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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胖胖的狗生,除了食物和球之外還能有點意義,於是幫他報名狗醫生的培訓班。
上課的老師是位著名的獸醫師,用好幾週的時間教導飼主如何訓練自己的狗。在教如何利用零食來訓練狗時,被叫上台示範的是隻小型犬,他顯然對食物完全沒有興趣,所以老師怎麼誘導都沒有辦法。
在台下實在看不過去,老師再徵求志願者時,就讓胖胖上去試試。零食當前,坐下、站起、趴下、過來等等這些原本就會的動作,胖胖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迅速確實地完成。就這樣,在眾人的驚歎下,胖胖成為了模範生。之後也順利通過考試,拿到了狗醫生的執照。
後來真的去醫院服務,有時陪伴老年人,有時陪伴小朋友。在同一批狗醫生當中,胖胖是年紀最大的,幾次下來,我發現這個活動對他來說有點太累了。因為面對他狗生的兩個摯愛,他每次都會太過投入、玩得太瘋,但體力其實已經不太能負荷了,後來也只好讓他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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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慢慢大了以後,他有了拉布拉多經常出現的髖關節問題,導致於後腿無力,他開始跑不太動,起身也變得費力。地板對他來說太滑了,所以在他經常活動的區域都鋪上朋友送的長條止滑墊。我們還是可以玩丟撿的遊戲,只是不再丟遠,改為在近距離直接丟到他嘴裡,這樣子還是可以玩很久。
他變得更加黏人,可以感覺到他非常需要陪伴。晚上也會睡不安穩,突然跑來找你,不知道是做了惡夢,還是看到了什麼,或者是哪裡不舒服,總之,知道他會害怕。半夜在他睡覺的被子旁摸他、跟他說話,一直到他安穩下來的次數越來越多。
後來由於一些變動,搬到了當時就讀的佛學院附近。胖胖已經完全沒有辦法上下樓梯,很幸運地找到了靠近佛學院的一戶二層樓的老房子。那時專心在讀佛學院,沒有任何的收入,但是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能找到這個房子已經非常感恩了。
因為他需要更多的陪伴,也需要更常出門去上廁所,所以只要佛學院課程間的空檔,就會趕快回家陪他,然後再回去上課。下課回到家之後,一定是先張羅他的事情:吃飯、放風、陪他玩、撫摸他。要等到他趴下安穩了,才能夠讀書或者是翻譯。
有時候忙活了好一陣子,他終於安穩了,我終於可以開始做我的事情,但是他躺不到五分鐘,又突然坐起來找你。自己其實已經非常累了,心裡又焦急著那些必須要做的事情,看到他這個樣子,實在不知道到底還能做什麼,忍不住對他大喊:「你到底要怎麼樣!」一說完,立刻就後悔了,抱著他愧咎地大哭。然後就放下所有的事情,坐在他身邊摸著他,讓他慢慢能夠安心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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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去美國參加長達三周的閉關時,託朋友來照顧他。在閉關近尾聲時,知道他後腿已經完全癱瘓。等我回到台灣之後,沒多久,他就在我眼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那時,他十五歲。給他念誦、播放了整整八個小時的《普賢行願品》,這大概是我可以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在前往火葬場的車上,我和他在後座。他的頭枕在我腿上,像往常一樣輕輕摸著他,他的身體依然非常柔軟,只是沒有了氣力,也沒有他慣常暖呼呼的溫度。看著他已經塌陷的虹膜,我知道,他真的已經走了。
火化結束之後,師傅叫我過去,看到檯子上的東西,我笑了出來。在骨灰和沒有完全燒化的小骨頭堆中,有一顆已經被燒成灰白的扁圓鵝卵石。這顆在丟撿過程中被他不小心吞進去的石頭,不知道在他肚子裡待了多久。
他的骨灰,就撒在之前帶他去過好幾次的海邊。他那麼喜歡玩水,應該會喜歡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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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後,在澳門的三週閉關期間,中間的休息日和法友一起去到澳門著名的海灘。一走到海邊,就看到沙灘上有許多從隔壁球場飛出來的高爾夫球。心裡立刻起了個念頭:「如果胖胖看到這些球,他應該會非常開心吧!」當下完全沒有辦法控制地坐在沙灘上嚎啕大哭。
那是在胖胖離開之後,我第一次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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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他已經以胖胖的狀態離開這個世界十年,撫摸他耳後細絨毛時的柔細觸感仍然留在我指尖上,他開心奔跑時耳朵飛舞的小飛象狀,早上醒來時來不及收進去的粉紅舌尖,舔我下巴的早安儀式⋯⋯所有的小小片段,依然歷歷在目。
我不確定在我們相伴的十四年半裡,我給了他多少,但是我非常確定,他給了我他的全部。最重要的是,他教導了我──如何去愛。
給我生命中永遠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