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上海解封第一天,儿童节。
有人庆祝重回艳阳天,有人找回打工人状态一言不发,有人在医院排队三小时,就诊,续药。
下午,我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宛平南路600号,大家被封时期吵吵着要去的地方,解封第一天,我迅速预约,断药近两个月,这将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进院的队排的很长,很长,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体面干净的老太太,七十岁左右,一身素衣,深灰色的短袖,米色裤子,一双老人防滑鞋,头上包着白布,太阳很晒,30度, 我撑着伞问老人,要不要进伞下,会稍微好点。
老人普通话不好,一直在用上海话和我讲,疫情之前,上海的老人会敏锐的看出一个人会不会上海话,如果不会,要么切换成普通话,要么对话就中断了。
疫情期间,我听了不少上海话,勉勉强强辨识一部分出来,来沪8年,之前一直把上海话当外语听。老人说,自己断药之后就一直幻听,以为是邻居在闹,邻居觉得她无理取闹,于是一直吵,一直闹,还说她神经病就滚远点,她觉得难听也觉得委屈,明明是邻居在半夜唱歌。后面一直断药一直没配到合适的药,她搞不明白剂量,要配的牌子没了,也没有熟悉的药。日子怎么挨过来的不知道,但是听到能出门了就赶紧来,即使在和我说话,也还是要分辨一下,是我在说话,还是自己瞎听到的,老人说,喝了就听不到了,喝了药,就会好很多。
后面进来了之后在大厅,我熟练地在自助挂号报告机上面操作,后面大爷说这个机器好使啊?我说能使的,要我帮您么?老人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吧。熟悉的疏离感。
到了门诊才知道在外面排队太久,我已经过号很多。继续排队等过号叫号的时候前面的姐姐一直在敲自己的头,力气很大,就像之前我在家敲自己的头一样,自己觉得敲了会好,旁人看了觉得心疼。
我上前说姐姐别打了,越打越疼,疼的是神经,不是脑壳。姐姐说自己更年期,要配很多药,一直睡不着,断了药之后就更睡不好了。姐姐的头发已经很少了,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她说自己刚过40,按道理不应该现在更年期,只是也认了。
排队排这么久,她已经很烦躁了,敲完脑袋敲腿,说自己一会儿还要去别的医院拿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直跺脚。医院没有开空调也没有风扇,不大的空间里面挤了很多人,外面30度,里面更热,大家一直在流汗,我也在流汗,姐姐焦灼的问我,你喝的什么药,喝了多久,管用么?能让你睡多久?我说我也是试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药和合适的剂量,不要着急,一定要相信医生,相信药物。
姐姐说我不相信,我什么都不相信。
我还在流汗,牛仔裤黏在身上很难受,可是我知道我难受的不是牛仔裤,也不是闷热,流汗,而是我知道,我的后半生,我剩下的日子,是摆脱不了药物的,我好像看到了我作为病人的未来,我在那里流的不是汗,流掉的是我的灵魂,破败的灵魂。
我在断药第一个月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找借口,如果今天下雨了,如果这碗汤洒了,如果如果我没有倒满猫粮,我就死在今天晚上, 然而我确实有求生欲望,我总是避免死在当天,还是能睡着的,三四个小时也是睡,五六个小时也是睡。人只要还想睡觉吃东西,就还是会活着。
后面排队的人一直不见少,领导依旧在给我不停的发消息,我一边在手机上低头办公,一边要忍受大厅里面闷热的空气,病人的沉默,每个人都很沉默,会看别人,直勾勾的或者会在对视之后移开目光,和在大街上一样,上海一瞬间恢复了冷漠疏离的样子。
终于轮到我,我说某两种药都可以,医生说你要选择一下。
我拿着药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小时之后,我饿了,我知道,我接下来一个月的命,是续上了。
感谢药物的存在,感谢医院的存在,感谢中国医保,感谢我依旧能正常工作,感谢我自己。
即使我知道,这世界,没有什么是值得我觉得不可失去的,但我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我还会继续活着,不为什么,只因还未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