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报社离开后,我给自己放了一段长假。功能强大的苹果手机被我用成了老人机,除了接打电话,我几乎不用它进行任何社交活动。
终日宅在家里专注于两件事——做一个贤妻良母和写写东西。媒体工作的快节奏高压力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女人这档事,跟同龄的很多女人比起来,我活得紧张忙碌又粗糙无比。精致、优雅、淡定、从容这些形容女子的美好词汇统统与我绝缘。所以,我放纵了自己一把,想要换个样子生活。
听友人说,近年在西方流行GapYear,度娘给的意思是间隔年、空档年。西方国家的青年在升学或者毕业之后工作之前,做一次长期的旅行来修整身心,通常是一年。而我,因为心有牵绊,很难如这般洒脱。所以我的GapYear,就是宅在家,投身到琐碎的柴米油盐中,把家打扮成植物园,摆满满形形色色的绿色。
早起,跟着楼下的阿姨一起去早市买新鲜的蔬果,看白发大妈跟热情的小贩讨价还价,还有坐在父母的菜摊旁打瞌睡的小屁孩……早市是一个嘈杂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一如季羡林老先生所说,上海尽有看不够数不清的高楼大厦,跑不完走不尽的大街小巷,满目琳琅的玻璃橱窗,车水马龙的繁华闹市;但是,他和他的许多外国朋友却偏喜欢去看早晨的菜市场。在他眼中菜摊子,也不是什么菜摊子,而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彩色绚丽、线条鲜明的油画或水彩画。甚至任何图画也比不上这一些摊子。图画里面的东西是死的、不能动的,这里的东西却随时在流动。原来摆在架子上的东西,一转眼已经到了老大娘的菜篮子里。早市,流动的不只是蔬果,还有散发着浓郁烟火气的生活艺术。
我喜欢慢悠悠地从早市的东边走到西边,一路挑挑拣拣,往往收获丰厚。所以回家时常常一手拎菜,一手捧把或娇艳或素雅的鲜花。回家给空置多年的漂亮瓶子注满清水,将花插起来,瞬间觉得自己也变得鲜活起来。
空下来的时间,都在研究厨艺。额,其实厨艺什么的实在说不上。毕竟基础实在太差,以前的黑暗料理也没少祸害家人的口腹。但至少,我发现自己在做饭这件事上并不是天赋全无,慢下来认真对待,我的饭菜至少慢慢得到了家人的认可。在厨房的心情,也从之前的沮丧变得享受。
做饭的闲余,我在家里种上了很多肉肉,朋友说一入肉肉深似海,果然种起来有点停不下来的节奏。朱先生和女儿的书桌上都被我的肉肉和绿植占领。每日清晨,看着玉露晶莹剔透的叶瓣,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清透起来。
古人说“虚心如杯,杯满自溢”。重新开始生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杯中的水,彻底放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看新闻、不刷微信,给自己买了一个漂亮的花围裙在小小的厨房里忙活三餐。每天按点去接女儿放学回家辅导她的作业。周末陪着老公和女儿去爬爬山,约闺蜜去国外旅游。以前的同事兼好友约在一起,都说我的气色好的不得了,偶尔到我家喝茶,免不了要赞一赞家里长势旺盛的绿植们。也有懂的朋友,笑我是傻瓜式养法,漂亮的绿植需要造型和修剪,如此任其野蛮生长实属种养的初级阶段。我也不在乎,总觉得绿植就应该自由生长,迎着阳光不受束缚地追逐空气和水份,才能透出那股子向上的劲头。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小区里冬去春来又一个四季轮回,我将写了大半年的书稿拿给朋友看,朋友看完笑说,你的书跟你的人一样,随意又任性!这是一个用户为王的时代,像你这般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注定会任性到没读者。
好吧,一大把年纪了还玩任性,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的离开,在很多朋友眼里都是任性的,甚至于我的父母多半也是不理解的。毕竟我曾经供职的媒体在西北这座城市还算不错,近十年的积累,离开意味着我放弃的不只是一份薪水,还有更多。
我细细读了自己的作品,确实有那么一种强烈的自我喜好在里面。如女友所说,在某些方面我确实是随意又任性的,比如对待我的老东家。我从未简单地将它当一份工作看待,哪座半旧的大楼里承载了我的新闻理想以及对理想的全部热情。哪里也集聚了一群拥有无限热情和极具才华的新闻人,我们一起战斗过,一起通宵过一起嗨过,彼此之间情谊深厚。
因此,我对那座楼里人和事的喜爱程度,永远不会被超越。或许爱之深难免责之切,就好像很多人对周围人都很宽容,却独独不能容忍自己的爱人有一点瑕疵。对于那座大楼及那份事业,我有着情人般的挚爱和苛责。而我的离开,也如同许多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那般,注定是充满伤痛和遗憾的,爱未尽而人离散,那份心情复杂到无以名说。
在很多绿植开始有了零星的黄叶子后,带着这份无以名说的复杂和遗憾,我接受了朋友推荐的一份新工作。上班的第二天,这座城便迎来了罕见的暴风雪,发了一条风雪上班路的朋友圈,安排好记者们的采访工作,便赶着去省委开会,靴子被雪水浸透,冬日的寒意从脚蔓延到心头,胸腔里脑海里的思绪凌乱得如同我在寒风中乱舞的发丝一般。朋友们纷纷发来询问,我只简单地说:上班了!平静、简单无起伏,这三个字也是我当时心绪的体现。
上班的日子总是忙碌,从这家媒体到另一家媒体,我的老领导说,你只是换了个坑而已,还不如回来咱们一起蹲着。听到那句话时,我心下是有些伤感的,那个坑已然回不去了,国内不少纸媒大幅裁员或停刊,坑里那些曾经高谈过理想和青春,以梦为马誓不负昭华的小伙伴们,他们身上再也没有不问未来只争朝夕的洒脱和执着,整日惶惶着媒体的前途和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也有人早早放弃当起了撞钟的和尚。我,只是想换一种方式生活,尽管我依旧恋着那个坑和坑里的他们。
然而,即便是不同的坑,命运却大多相似,媒体这个坑里到处可见焦虑或急功近利的媒体人。这可能是我最短命的一份工作,离开时,我看着空荡荡的桌面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突然想到,为何这长久以来我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对,是绿植!
我的办公桌上少了绿植,过去的很多年,陪伴我的除了身前身后的同事们,还有一眼望去郁郁葱葱的葱绿,生机勃勃,向上向暖。至此,我突然觉得大致我从内心根本没有接受这份工作,因为我连在桌面摆放一盆绿植的心情都没有。那么,离开其实是很负责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