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调

  《华胥引》后续。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书声句句入耳。

      在我和君玮回到雁回山的第十一日,天上下起了大雪。

      明明是艳阳天,大雪纷纷扰扰地落下来,很快覆盖了整片山林。

      六月飞雪。

      所有人都啧啧称奇,众说纷纭,甚至有一个热衷于占卜的师兄在教中四处游说,意思是这个世界的寿命已经到达尽头,建议大家多吃点好吃的,有喜欢的姑娘赶紧表个白,没有的就抓紧时间多看几本春宫。但是山中皆为男子,很明显大家都没有机会喜欢什么姑娘,也没有开化到断袖的地步,于是纷纷拿出平日里偷运上山的禁书一睹为快。结果原来这个师兄是师父派来的卧底。是夜,师父带人围剿斋舍,将原本藏在教中各个角落的春宫以及三流言情尽数收缴,品种应有尽有,甚至还包括一些绝世的孤本。

      君玮得知此事后,连夜跑到师父那儿,委婉地表达了可否将这些孤本赠与他,就当作是成婚时各位师兄师弟们缴纳的份子钱。然而十分不巧的是,彼时我正坐在屏风后面调试琴弦,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我抱着琴出现在他面前时,朝他很有风度地笑了一笑,然后清晰地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化成了灰烬,委委屈屈地滚回了自己的寝居。

      我向师父道别,屋中红泥火炉上还烫着酒,咕噜噜地,听着很舒服。他既没有说什么临行前的嘱咐,也无对我即将成亲的祝愿。他望向我的眼神总是异常的平静,如一方静水深潭,似乎从我十四岁时开始就是如此,仿佛早就参透了什么一般。

      如若要给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划一条分割线,那一定是在十四岁。十四岁之前我无忧无虑,一觉可以睡到大天亮,连梦都不做一个。可是在十四岁的某一天晚上,我忽然梦见了一个男子,光晕渲染下,自林中踩着枯枝轻袍缓带而来,俯下身子,将我凌空抱起,他衣间有清冷梅香,子夜悠长,仿佛唤醒前世的记忆。

      那个梦境如此逼真,让人难以相信它仅仅是一个梦境。第二天扫地时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君玮,他一口咬定我偷看了他最新的艳情小说导致做了一场春梦,反驳无效之后我们俩就着扫帚大打出手,结果一起被师父罚跪了祠堂。

      日暮时分我悠悠地晃出山门,按照梦境里的路走,果然结结实实地被一尾竹叶青咬了一口,不一会儿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只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搬回了自己的卧房。如果不是腿上被包扎好的伤口,或许我会认为什么也没发生过。          后来我在后山找到了那个山洞,只是梦境里的男子从未出现,只好作罢。

      自那时起,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做梦,那些梦有的像预言,比如十六岁那年进宫,屋内陈设与梦中别无二致;却也有不灵的时候,譬如十七岁时,有一天我梦见自己穿着雪白的羽衣,从百丈城墙上一跃而下,血溅当场,醒来却得知父王刚收下了陈国送来的百年盟约。

      那天午时,我独自漫步在城墙上,天空忽然落下了大旱一年来的第一场小雨。卫国子民纷纷跪倒在地,感谢上苍的仁慈。看着老老小小跪满了大街小巷,脸上都溢满着欣喜的神情,我却无名地感到有些鼻酸。

      随着梦境内容与现实严重脱轨,梦里的故事最后都成为了君玮的小说素材,该书作完成后君玮一跃成为了全大晁最出名的小说家,笔名“兰陵小小生”,从此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令君师父不禁扼腕叹息。

      逐渐地,我不再在意那些梦境。只是那个男子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看不清面容,却记得清雅的琴音,记得那缕清冷梅香,甚至清清楚楚地记着他说过的许多话。

“好厉害的丫头,我救了你,你倒恩将仇报。”

“等山上的佛桑花谢了,我就来接你。”

“我喜欢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那么,我把会的曲子都弹给你听一遍,好不好?”

      ……

      十九岁的时候,有个进宫来的算命先生告诉我,我命中有一个贵人相助,因而这一世能够平安顺遂,完满一生,且可保国泰民安。

      于是最后这个人得到了父王打赏了不少金银绸缎。

      我自是不信那个算命先生,可是我一直觉得,我来到这世上,是为了等一个人来。

      我不知道他年方几何,家住何方,有无车马,甚至不认得他的容貌,但我知道他其实早就该来见我,又或许他只是不愿见我。

      我等了他很久,一直等到二十五岁。可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我的姊妹们均已出嫁。父王苦口婆心地劝过我很多次,说与我同岁的世家小姐连孩子都生了一打,我看着王城中那些混迹青楼的纨绔子弟,告诉父王自己目光高远,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

      于是当君玮第三十六次进宫提亲的时候,父王替我应了他。

      我对此不置一言。万事随缘,如果我真的和那个人没有缘分,再努力也不过虚耗时光。倘若我爱上的果真只是心中的一个幻影,不如就此忘却在梦境里吧。

      雁回山是我和君玮长大的地方,成婚前,当在此地停留十一日,拜谢师门,以示王室对清言宗的感恩,根据我的想法,也是为了提高本宗知名度,以便广收弟子,财源广进,因为我看见东边的荒地已建起新的楼阁,飞檐翘角,气派非凡。

      十一日一过,我就要回王城去,从此我的人生会步入正轨,相夫教子,完满一生,再不会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念着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人。

      独上高楼,栏杆拍遍,不知心中为何若有所失。

      于是在我回到雁回山的第十一天,天上下起了大雪。

      在雁回山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终于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妄想,最后一次踏入了那片树林。

      是夜,长风穿林拂叶,在鸦青色的夜空之下飒飒回响,冰雪还没有化去,天地间只一片寂静,只有我小心地踩过枯枝的声音。

      独自站在林中,任风拂得衣袂翻飞,闭上眼睛,仿佛能够看见有个人打着青竹伞,从树林间向我缓步走来。我倚着一株枯藤坐下,将桐木琴置于膝上,奏起了一曲极简单而悠长的《长安调》,向我的过往与故土作别。

      但愿我真能够一世长安。

      琴声渺远,大约能听得方圆一里。直到曲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余音袅袅,我有些发怔,随即抚平了琴弦,起身离去。

      可当我正准备踏出树林的时候,一道微颤的琴音蓦然划破了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无限挣扎,令我浑身陡然一震,转头提裙毫不犹豫地朝山洞方向奔过去。

      那是个举止清雅的男子。可我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裳,嘴唇凉薄,下颔勾勒出美好的弧线,抚琴的手上不知为何细细密密地布满了被琴弦割伤留下的痕迹。

      他缓缓抬起头,看到我的时候,黯淡的眼神忽然明亮,起身朝我走来。

      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而我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拽入了怀里。

      我的心无名狂跳起来,自以为被人轻薄,正欲一脚踹过去,但对方似乎已是累极,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使我不得不抱住他来稳住身形。男子的气息挟带着清冷梅香扑面而来,一时间记忆如同开了闸一般汹涌而至,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

      “阿拂。”我听到他这样低声唤我,心中某块柔软的地方突然就塌陷下去。

      “慕……言。”我念出这个熟悉的名字,心中已是千帆过尽,四海潮生。

      眼前这个人是我的心上人,我不知道他一个人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才找到我。看着他手上斑驳的琴伤,让我心疼得想哭。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将头轻轻埋进他的颈窝里,哽咽出声:

      “慕言,你终于来见我了。”

      “如果不是听见我成婚的消息,你是不是打算躲我一辈子?”

      好长时间他没有答话,只是这样抱着我,我抬手擦了擦眼泪,仰起脸朝他开心地笑起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嫁给别人。”

      他垂眸望着我的笑容,眼中终于也攒出一抹暖意:“阿拂,你真是个傻姑娘。”

      他的笑让我有些恍惚,我定了定神:“是你保全了卫国,如今,你不必再觉得亏欠我什么。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这华胥之境与现实一般无二,或许已是三千世界中的一个了吧?慕言,你不许再丢下我一个人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给他听,可没等我说下去,唇上突然贴上了一个柔软的物什,一个绵长的吻落下来。霎时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感觉脸上烧得厉害,想必已是一片绯红。

      “你……”我睁大了眼睛,好不容易等他放开我,正想出言谴责他一番,却听到上方传来一道极浅的叹息。

      “阿拂,若我许你一世长安,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懵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他到底说了什么。心想这个人真是太坏了,明明知道我不会拒绝,明明占了我便宜,还故意要我说好听话给他听。可是嘴边笑意已经压制不在地荡漾开来,我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好。我们,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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