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孩子们从小就知道,后山是禁地。
后山上住着许许多多在世间走过一遭的人们,没有人知道第一个人是谁,什么时候在的,大概有几百年了吧。
山口有一座小庙,是阴阳界的大门。庙的后门有一条小径通往山上。土话管这庙叫"山阁"。
按当地风俗,凡是走了的人,都要在庙里设一个灵位,点上一盏长明灯。若想上山祭拜,必须先在小庙里烧三炷香,请出先人牌位,仪式完毕,才抬着贡品,穿过整座庙宇,从后门上山。
负责庙里各种事务的人,当地土话叫做“喃呒佬”。喃呒佬是见不得光的,平日就住在庙里。只有村里要送人上山,或者需要请牌位的时候,才请他出来打斋。大多数时候他穿着一身黑,站在庙宇的角落里唱诵招魂的歌谣,为逝去的人引路。
这些都是我听大人说的,我从来没有靠近过山阁,也从没有见过“喃呒佬”。
一
据说母亲生我时难产,疼了两天两夜。在门外焦急等候的奶奶一听是个女孩,转身就走了,父亲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
他们连名字都懒得给我起,那天正好下着暴雨,就顺口叫我“阿水妹”。
我记忆中的家,总是阴沉沉的,每个人每天似乎都不高兴。父亲是木匠,全家人都靠他一个人挣钱过活。他不爱说话,只日复一日地在院子里刨木头,累了就坐在墙角抽一袋水烟,又接着回去刨木头。
母亲是个瘦削的女人,声音尖利,常常暴跳如雷。可能是因为我的出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她对我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她最爱的休闲活动是摸牌九,在邻居家一坐一下午,直到我做好了饭去叫她回家。
我最害怕的是奶奶。奶奶年轻守寡,一个人辛辛苦苦把父亲拉扯大。她身形已经佝偻,必须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常年穿黑衣服,但一双眼睛射出精光,我觉得她像一只老乌鸦。
我四岁那年,母亲又生了个弟弟。弟弟出生那天,奶奶破天荒穿上了花团锦簇的衣服,父亲亲自杀了一只老母鸡,炖出黄澄澄的汤,端到母亲床前。奶奶还专门请了村里最有学识的教书先生,翻了好几天典籍,给弟弟取名字叫“国豪”。
二
人们都说我是怪胎。
大概是因为我总是穿不合身的衣服——都是母亲的衣服改的,或者是别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却每天下地打猪草、挖番薯;又或者是因为我常年混在一群妇女里洗衣服,她们叽叽喳喳地说婆婆的坏话,我只默默低头捶打着手上的衣物。
又大概,是我左脸上有一块鸡蛋大的青色胎记。
弟弟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母亲亲自带弟弟,时刻不离手,即使去摸牌九,也要背着弟弟。奶奶常把弟弟叫到自己房里,塞给他私藏的零食,而父亲则会顺手用边角木料给弟弟做小玩具,一吹就会喔喔叫的小公鸡,或是一按就会跳的小青蛙。
大人们都不让我碰弟弟,他们说我会给弟弟带来霉运,让他不能健康地长大,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可是弟弟什么都不懂,他对谁都一样好。
有一次,我正在厨房里烧火准备做饭,弟弟歪歪扭扭地跑过来,想给我看他的小陀螺,那是父亲刚给做的新玩具。我还没碰到弟弟,背上就挨了重重一捅,我往前一扑,差点跌进火焰熊熊的炉灶里,身后传来奶奶的大骂,“恶女子!让弟弟离火这么近!想害死人啊!”
我在心里狠狠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越远越好。
三
我也没有朋友。
大人们都不让自己孩子跟我玩,他们说我是“不祥”,跟我玩的孩子都会变成怪物。
同龄的孩子都上了学,我不能去。我很羡慕那些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的去学堂的孩子,但若是在路上遇到,他们总是远远地躲开我。
弟弟在六岁那年也去了学堂,他性格懦弱,常被其他孩子戏弄。但他从不反抗,只默默擦干眼泪。
从我家到学堂的路上要经过小河。一个黄昏,我正在河边洗衣服,远远看见弟弟和一个同学一起放学,我认出那是住在村口的小顺。他们也看见了我,小顺指着我对弟弟说,“诶,你的怪物姐姐!”
一向懦弱的弟弟这次却愤怒了,他大声说,“我姐姐不是怪物!”
“她就是怪物!我妈说了,她抢了她弟弟的命才活下来!”
“你胡说!我姐姐没有抢我的命!”
“你不是她亲弟弟,她亲弟弟一出生就死了!”小顺得意洋洋地说。
弟弟彻底怒了,凶狠地说:“你妈妈才是怪物!我妈说了,你妈妈偷偷跟别的男人好,我们都知道!”
小顺炸了,狠狠地推了弟弟一把,河堤上滑,弟弟没防备,一个趔趄就栽进了水里。
我惊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就扎进了水里——从小在河边洗衣服,我的游泳是无师自通的。我几下游到弟弟身边,抓住他将他推上了岸,幸好河边水不深。
早有人飞奔去报告了我家人。我气喘吁吁刚爬上河滩,背上就重重挨了一拐棍,奶奶粗粝的声音炸雷般响起,“死女子!死女子!真是扫把星哦!害死了一个,还要再害一个!”母亲坐在河滩上,抱着弟弟大声嚎啕,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奶奶连骂带打,我一边咳着水,一边躲避着奶奶的拐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叹息,有人劝,有人在哭,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地响,身上一下一下地钝痛,我今天大概会死在奶奶的拐棍下。
脑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跑!跑!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大。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猛地站起来,冲出了人群。
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距离。只知道跑!跑!跑!
一声巨响炸裂天际,暴雨倾盆而下。
我从上到下都在淌水,不知是河水、泪水还是雨水。
我从里到外都痛,不知是雨水打的,还是奶奶的拐杖打的。
身体里压抑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喷涌而出,我跑得全身发软,无法呼吸。
茫茫雨幕中,我看见前方半空中漂浮着一道门,廊檐画角,屋顶金黄色的琉璃瓦在一片苍茫中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我毫不犹豫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道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