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每首诗都是有它自己的生命的。这种生命的形式与草木鱼虫不同,通常是诗者的思想赋予的,或是诗本身在思想与情感上的意义所赋予的。为何诗常常动人,我想可能是我们的灵魂触碰了它。
作家常用诗来赞美生命,他们写草的顽强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写菊的高洁如“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写竹的坚韧和气节如“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人生的流逝如“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花草本来如此,竹菊本来如此,人生也本来如此,但用诗歌的语言去述说,就多了一种有生命力的美,多了一种玩味的意义,当真奇妙。
生动给予诗生命。当我们读“云飞泉跃,山鸣谷应”时,仿佛一幅生动的画面映入我们的眼帘。然而云何尝能飞,山又何尝能鸣,不过是做诗的人把他的感受赋予给了物的属性,把无生气的东西当做鲜活的生命,将自己的感情移到外物身上去,仿佛觉得外物也有同样的情感。自己在欢喜时,大地山河都在扬眉带笑,自己在悲伤时,风云花鸟都在淡起凝愁。惜别时蜡烛可以垂泪,兴起时青山亦在点头。柳絮有时“轻狂”,晚峰有时“清苦”。陶渊明爱菊而写菊,因为他在傲霜残枝中见出孤臣的劲节,林和靖爱梅写梅,因为他在暗香疏影中见出隐者的高标。
情绪给予诗生命。我们读“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时,不用多余的环境刻画,便知道这一定是写恋人间缠绵婉转“人生自古伤别离”的难舍之情。话已经说了很多,情意却没有尽头。回过头来仍说道:记得我穿的绿罗裙吧,以后即便看到绿草也要想到我,从而去怜惜它啊!这是多么深沉悱恻的情绪啊。我们读“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我们读出了苦恼无奈,读出了壮志未酬的悲愤。我们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读出作者春风里洋洋得意地跨马疾驰,一天就看完了长安的似锦繁花,这又是多么欢欣喜悦的情绪。
意境给予诗生命。我们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曲终人杳虽与江上峰青绝不相干,但是在意向调和之后却传达出一种凄清冷静的情感。如果说只“曲终人不见”而无“江上数峰青”,或者只说“江上数峰青”而无“曲终人不见”,意味便索然了。因为有情感意境的综合,原来似散漫的意向可以变成不散漫,原来不相干的意象亦可形成完整的有机体。又比如,我们读《长信苑》的开头两句:“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拆开来单看,本很平凡,但是如果没有这两句所描写的荣华冷落的情景,便显不出“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的精彩。
作者写诗,是将对物的欣赏变为美的创造者,读者读诗,在对诗的欣赏中也在创造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姜白石在做“数峰清苦,略黄昏雨”时,在见到意境的那一刹那,他是在创造也是在欣赏。譬如,我在读这句词时,这几字对我是一种符号,我要能认识这种符号,要凭想象与情感从这种符号中领略出姜白石原来所见到的意境,须把他的译文翻回到原文。我在见到他的意境的一刹那中,我是在欣赏也是在创造。倘若我丝毫无所创造,他的诗对我就漫无意义了。
作者作诗时,物的形象是人的情趣的返照,诗的生命就是创作者的生命。读者读诗时,要拿自己的想象和情趣来交接它,才能有所得,读诗就是再做诗。一首诗的生命不仅仅是创作者的生命,因为有了读者的想象与共鸣,有了无数读者生生不息的情感,一首诗才有了生生不息的生命。
愿我们多读诗,学会读诗,让我们的情感与思想得以在诗歌中升华,以诗意赋予我们对抗失意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