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很美,可是今天的人读唐诗,总觉得有种距离感。“美人如花隔云端”,日子久了,形象渐渐模糊,淡出了我们的生活。今天大家谈起唐诗,往往当成少儿读物,给孩子们买书购课毫不吝啬,自己却没有好好读一读唐诗的想法。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已经很懂唐诗,而是感觉唐诗离我们的生活很远,读懂并不容易,又似乎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所以不愿意费这番力气。然而说唐诗应该被继承发扬,又绝没有人怀疑,无论国内海外,每一个华人家庭都认为教孩子背唐诗是天经地义的。人们对唐诗的认知何以出现了如此大的分裂和矛盾,是很值得深思的。
今天这种情况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出现的时间也并不长,退回一百年前,社会对唐诗的认知和今天完全不同。著名红学家,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俞平伯出生于一九零零年,他的父亲俞陛云是前清探花,为了给年幼的子女讲解唐诗,专门写了一本《诗境浅说》。这本书挑选唐诗中精粹而浅近者逐篇赏析,旨在提要唐诗之精神,讲解深入浅出,兼顾思想和艺术,今天读来,并无过时之感,多有启迪之妙,是一本十分优秀的唐诗入门教材。前段时间读到一篇关于作家木心的文字,讲到木心于上世纪90年代在留美期间,深得一众中国青年艺术家的推崇,大家惊异于他渊博的文史知识和深厚的文学素养,自发形成了每个周末聚会听木心讲课的习惯。一连数年坚持下来,木心的学识和修养影响了一批中国艺术家,后来有人把当年的听讲笔记整理成书,又使很多更年轻一代的学子受益。以今天的标准来看,生于一九二七年木心没有受过多少正规学校的教育,他回忆自己的启蒙教育就是在母亲的指导下读唐诗。他的母亲是一位乌镇乡绅家庭的女子,生活在战乱年代,却平静地坚守着传统的学问与审美。
千年以来人们传颂唐诗,学习唐诗,不仅因为它是语言,是艺术,也不仅因为它是学问,是历史。这些东西固然很有意义,可是如果我们仅仅从风花雪月,语言艺术,文化遗产,汉唐气象来读唐诗,总会觉得隔了一层,那些并不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读诗与写诗却都是本能,诗意为人性之所固有。马一浮先生对诗有四句描述:“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叶嘉莹教授说这是关于诗的最精彩的定义了。诗是什么?就是与自己相见,于困顿中振作,于浮华中觉醒,忘却外物,除掉伪装,与自己的性灵真诚相见。
那么,今天离我们远去的,就不会只有唐诗,还有可以真诚相见的性灵。为什么我们不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了?因为从工业时代开始,我们就需要逐渐物化自己,以适应社会大生产的需要。在这种生产方式里,整个社会是一部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有固定的作用和标准,每一个环节也都有明确的分工和时序,一个人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零件,就必须学会物化自己,把自身的价值等同于零件的价值,把社会机器对零件的标准当作努力的目标。久之,物化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人们的各种身份角色都进入了以物质衡量价值的序列中。人无法与异化了的自己真诚相见,写诗固然失去了源泉,而读诗也渐渐产生了距离感,因为我们已经丧失了某些共情的能力了。
在这个AI横行的时代里,最常听到的就是,某人工智能在某比赛中战胜了人类,又一类职业将被机器人取代这样的消息。人们对自己的专业、技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担忧,担心自己被廉价的机器替代。这种担忧使人们对自身价值产生了深层次的怀疑。怀疑导致焦虑,我们患得患失,担心自己选错,更能担心后代选错。因为一次选错导致满盘皆输的例子层出不穷,所以选择远比努力重要,一次选错就足以否定一个人的一生。假如李白看到了我们,估计会抚掌大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在当年也许不过是酒后豪言,今天读来却应该振聋发聩。科技再发达,也是人类的创造,目的是过上无忧的生活,怎么反倒活得更焦虑了呢?人是万物之灵,解放人性,发展人性是这个星球上最宏伟的史诗,欧洲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人文主义,中国的百家争鸣,唐宋诗词,新文化运动,都是其中辉煌的篇章。一个勤奋工作,认真生活的人,为什么不能自信地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在一个经济持续发展,机遇与挑战并存的社会里,创业者又何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不轻装上阵,锐意进取,失败了也不过 “千金散尽还复来” 嘛。
被物化的当然不会只有我们自身,还有别人,进而就是人际关系和看待整个世界的眼光。今天我们判断事物的价值时,没有可依靠的价值观,因此必须借助一些似是而非的物化指标来给自己一点底气,比如估值,流量,用户数,粉丝数,点赞数,评论数,转发数,名目繁多的数据撑起了一波又一波创业家,自媒体,网红。笔者无意讨论这些数据的真假,只是从唐诗中看到了一点思想的力量:看事物要看其本质,真正的价值为事物所固有,并不因炒作而改变。王维有一首《西施咏》,诗云: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即使是西施这样的美女,当她在若耶溪边浣纱之时,并没有多少人懂得欣赏她的美丽。如果没有勾践的美人计,她很可能不为人知。拨开四大美女的浮云,我们还是能依稀看到一个真实的西施:一个普通的越溪女儿,那时她的家乡还没有桑蚕,只能淘洗苎麻来织粗硬的麻布。她被越王选中去复国仇,固然因为她的美貌,但也更有可能因为她的机敏,胆识,甚至也包括她出身的普通。当我们试图去认识西施的本质时,这个形象就会渐渐丰富起来,脱离物而变成人。读人比读物有趣多了,不是么?
王维果然是不凡的。他在《西施咏》写了被选中的西施和未被选中的”邻家子“,又在《洛阳女儿行》里让这两个人物的命运来了个对调: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通过这种命运互换,王维为我们揭开了人生的真相:很多时候,命运的不同就是因为际遇的不同,就是要拼运气。这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也只有了解了命运的偶然性,我们才能把事务的本质看得更清楚。即便西施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浣纱女,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事物的价值是内秉的,价格是随意标的。能看懂价值的人无需在意价签上的数字。
其实我们都有自己看重的东西,比如某种爱好,某项事业,可是往往并不敢全情投入,因为我们需要自己看重的东西也得到社会的认同,好像这样才能确保它的价值,给我们的付出以安全感。读了王维的诗,你可以释然了——世上有一种美好,只我一人懂得,不也挺好么。
二零一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于安娜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