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累了的话不需要咖啡，需要休息。”他坐在我面前，以这句话开始交谈。

我们的谈话在他家客厅进行。我是晚饭后走过来的，从我父母家到他家只需要步行10分钟，沿着一个池塘转半圈，再上坡，穿过一个小树林后见到的第一栋房子的一楼就是了。

这栋房子和其他栋房子没有区别，都是单位集资房；一楼也和其他的一楼没有区别，一梯两户，坐南朝北，三室一厅。在中国南方的城镇，这种房子毫无特色但也无可指摘，隐示住在这里的主人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象征每个月的固定收入，也预言了生活的轨迹将按既定的方向行进，不会有太大变化的可能性。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比较会读书的。比如，他在每本书的扉页都会记录此书提及的内容，作为下一本书的购书指导。慢慢的，他的阅读成了体系，好像职业规划那般，慢慢接近自己想成为的那种读书人。不过话说回来，他曾说自己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也许等读够了自然就会知道吧。

“你知道吗，这句话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说，’累了的话不需要咖啡，需要休息’。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这代表真正的关心。”“我不怎么喝咖啡，所以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在我看来，如果累的话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咖啡，那喝咖啡还有何意义？”他好像被问到关键要害，一时语塞。我觉得我将了他一军，很是得意。一般谈话总是他将我军的时候多，毕竟他读书多嘛。

我把给他买的新书放在房间的餐桌上，这是《渴望生活·梵高传》。这些年他看的书越来越广泛。我们从小学就是同学，曾经是强劲的竞争对手，后来我慢慢在数学上被他甩在后面，再后来连语文也被他甩在后面，如果说我曾感受到学习天赋这件事，就是从他那得来的。毕业后我们分道扬镳，他选择艺术方向深造学业，我则开了一家旅行中介公司。有时候关于宣传物料设计的东西我会咨询他的意见，客户反响居然还不错，我甚至想过是不是要分些股份给他。不过就像现在这种情况，他只是要我买书当做回礼，真是个让人敬佩的家伙。

他是个爱咖啡的人，但咖啡对我并不是一个能够谈论下去的话题，于是我主动把内容转移到书。“你看书的速度越来越快啦！”我发现两周前给他买的《艺术的力量》的书签已经夹在了底部位置。“这真是本好书。我以前只是知道艺术是艺术，但现在才意识到所有的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因为他们所描绘的对象具有艺术性。这本书谈论的对象不仅仅是美术，更拨开历史和宗教的迷雾去追踪作者的意识源头，达成了数倍于创作本身的感动。”我也喜欢艺术、喜欢阅读，但我看不了那种通篇讨论艺术的文章，整本书都在讨论艺术更让人受不了。我知道毕加索、梵高、提香、伦勃朗，但是经营一家制图公司追求的是效率和质量，所以对我帮助更大的是史蒂芬·柯维，他的《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我读了不下七遍。

他讲的这些文绉绉的话不是我的强项，所以我不正面接招。“也许吧，对我来说艺术是朦胧的，是包容一切的。”我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接着说，“但是我总觉得，艺术与其说引发思考，不如说更多是引发怀旧，这是人们对无法改变当下的愤怒所产生的浪漫主义缺陷。个体也许需要艺术家，但社会需要实干家。”此刻，他坐在他的专属椅子上，我坐在转角沙发上，背靠他们家最漂亮的抱枕，我们的视线夹角大概是25度，他能看见书柜，我能看见餐桌，似乎暗示了我们之间所选择的人生路径的差异。

他戴着一副厚框架眼睛，思考的时候眼睛会习惯性的眯成一条微小的缝，好像眼帘后面藏着小人儿在观察一切似的。等到他眼睛的缝重新打开，就是他想到重启发言的时候。我看见他做出了这样的一整套动作。“你说的对，大部分人可以通过矜矜业业工作获取持续收入、改善生活，这是一个社会应该有的现象。不过艺术家其实也是这样的一群人啊。”

哎，我就知道我过来送书时，他总会围绕书的内容和我讨论一番，但我真的只是送书而已，并非要讨论书上的内容。

2

最近天气不是很好，早上还艳阳高照，吃完午饭突然就乌云密布，让人怀疑天空那批黑压压的东西是一群伺机而动的魔鬼，在你不留意的时刻反攻，杀你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还真是这样：乌云才排好兵布好阵，黄豆大的雨点，不，花生米大的雨点就猛猛砸了下来，万剑齐飞般，刺向雨伞布的声响让人坚信自己举着的不是生活用具，而是战场上的盾牌。今年入夏以来还从未有过长时间的日晒，但停雨后的空气依然沁人心脾，有花香有虫鸣，和往常一样是浪漫的夏夜。我知道他期待我很久，我已经三周没来看他，再不来可能就会影响到友情。自从交通工具便利以来，时间就代替距离成为人类情感最可怕的对手。

想必受天气影响他很久没有出门，看起来快被精神的干涸折磨透了。我不禁想起和他共处的学生时代，他简直就是“完美”的代言人：父母都有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家底不算殷实，但是固若金汤；他继承了父亲俊俏的鼻梁和母亲高挑的身材，什么角度看上去都会吸引人再看一眼；文武双全，科科成绩优秀，喜欢艺术，还是田径选手。如果说其他优秀学生是耀眼的星星，那他简直就是刚升起的太阳，前途无量。不过他的轻狂也是明显的，那么多优点对那个年纪确实难以承受，也就无可厚非。

突如其来的爱情让他改变。那晚学校在操场放映露天电影，我直到电影开始才想起要回教室取眼镜。在教学楼拐角处遇一对男女在接吻，他们的热情在黑暗中爆炸，五米开外就能感受到热浪。第二天他和我详细描述了女生兴奋时身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听得如痴如醉，冥冥之中有种醍醐灌顶。他还告诉我以后想学艺术，“我爸是煤矿工程师，一直希望我将来学一门工程技术，但我喜欢画画。”后来他真的考上美术专业，气得他父亲跳脚。

3

我们各奔东西，差不多10年没怎么联系。他出事后回到这里和父母居住，而我是一开始就把公司开在了这里。再次见面我们都已是有妻儿的人。听说他父母一直在催促他生二胎，出事前就催，出事后催得更严重。我这次想和他多聊聊这个话题，因为我也面临同样的境况。

“所以你对于二胎考虑怎样了？”

“计划生育是中国特色，二胎也是。我有一个3岁的儿子，他很可爱，我没考虑过要第二个孩子。”说完他拿起刚到手的书翻了几页，看上去满不在乎。他的态度依然是那种熟悉的味道，直白而轻狂。

对于二胎我有过思考，今天想要好好讨论一番。我是独生子，他不是，我打算从这点切入。“我觉得多个孩子挺好的，我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姐妹兄弟。你自己从小就和姐姐在一起生活，有什么感受吗？”

“有个姐姐真是不错，大概18岁以前唯一能和我交心的就是姐姐，其他朋友反而是我给他们提供心灵鸡汤的时机比较多！不过我从小就很独立，有主见。”

“你现在还和姐姐联系吗？”

“我们各自成家后就少了，不论怎样的家庭结构，孩子长大后都会独立出去的。”

确实如此。不管一胎还是二胎，任何一个孩子都会在成人后脱离家庭。为人父母者终于可以放下人生重负，不用再为孩子而活。这其中可怕的风险在于：过去的20年一直为孩子而活，竟然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而活。这也是大多数人在40岁以后开始孤独的原因。大概有几秒钟时间，我隐隐为自己将来的孤单担心。我回过神说，“独立是一种个性，孩子长大分离也是一种自然规律。但是有没有姐姐陪伴，对你的童年有很大不一样吧？”

他的眼睛又眯成一条微小的缝，嘴角还上扬一些，一种睿智和俏皮混合的熟悉表情让我眼前一亮。内心深处我知道他没有变，虽然结婚生子，虽然身体有恙，虽然10年的光阴改变了很多事，但一个人的秉性不会变。

“其实童年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个姐姐，反而是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姐姐对我做了那么多事情。”

“无意识？”

“恩。就像每天吃饭睡觉，无意识的啊。”

“明白了，视而不见的生活习惯。”

“小时候意识不强烈，但我们会习惯牵手，习惯睡前打闹，习惯一起上学，习惯比赛谁吃饭更快。长大后这种习惯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意识。我现在会偶尔和姐姐通电话，是意识到我有这个姐姐，她的孩子是我孩子的亲戚，我们是一家人。”

“这种感觉真好。”说实话我有点羡慕他们姐弟俩。他的姐姐我是知道的，和他同样优秀，性格安静素雅，很讨同学老师喜欢。“有个姐姐，凡事都可以多个商量的人啊。”我感慨。

“这要看姐弟俩的性格合不合，不同成长阶段姐弟关系也不同，就像我们和自己的父母那样。我喜欢我的家人，感恩自己有个姐姐。不过如果要讨论二胎，我的定位就不再是个弟弟，而是一个父亲了。”

4

我当初拉着老婆一起创立公司，到现在经营5年了。第1年只雇2名员工，然后每年新增2-5名员工，现在全公司总人数刚好30人，这样的团队规模比较好把控。据我观察，员工常见的工作心态有这么几种。第一种：没什么好隐瞒也没什么好炫耀，既然这是工作我就要做好它，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努力了，什么结果都可以接受。第二种：我一直在干这一行所以没什么好抱怨，我对自己的发展有期望，只是看不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第三种：挣钱是工作唯一目的，我在工作中很拼命。

总的来说，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5岁的员工都很努力，我给他们的薪酬水平也年年有增长。其中一个顾问毕业后首份工作月薪只有2500元，与女友恋爱多年也不敢提结婚。去年在双方家人的支持下，他与女友在市郊买了一套婚房、置办了婚礼。即使月薪已翻了几番，目前房贷还是消耗他工资的大部分。“我晚上加班到12点，回去还有一盏灯在等我，这一刻我才觉得被这座城市接纳，真正在这里生根。”我曾问他将来打算生几个孩子，他说一个就好了，多了养不起。可是结果呢？这小子居然生了双胞胎。我在周末去过他家里拜访，哟，忙得跟飞的一样！我的第一感受是：幸好我的儿子已经5岁了，我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我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

在我讲述这些内容的时候，他时不时低头在翻书，搞得我有点气愤。他似乎不怎么喜欢分享“你怎么看待这个顾问的生活？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你觉得他幸福吗？”

“你是老板，你的员工幸不幸福你怎么还来问我？”他合上书，接着说了一句充满哲学意味的见解，“一个人只有同时身处不幸和幸福，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幸福。”

他回答了问题，但没有消除我的疑问。也许是看到我无表情的反映，他解释到，“你喝过espresso吗？一杯好的espresso在萃取过程中，除了芳香和美味被萃取出来，瑕疵的物质也会被萃取出来。但如果你有合适的配方，就能尽量平衡各种味觉。瑕疵依然存在，可是你付出了努力，并且总体上得到了一杯令人满意的咖啡浓缩精华，这就是幸福。”

我的思绪被espresso、配方、萃取绕晕了，“你觉得顾问幸福吗？我问的是这个！”

“这个嘛，你应该去问的是他的妻子，她最有发言权！”

丈夫过得幸不幸福应该去问他的妻子，这个理论有点意思！我想起我那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长期忽略妻子的感受，以致于我的母亲患病后未得到及时正确的治疗而延误病情。我曾痛恨父亲一手酿造了家庭悲剧，在某种程度上导致我不想要二胎。我自己能做一个好父亲吗？

看我沉默不语，他继续发表言论，“如果一个家庭里丈夫不愿帮忙照顾孩子，仅凭妻子一人之力喂养，那要二胎的意义何在呢？如果因为这样导致家庭关系紧张，对孩子的成长非常不利，宁愿不要。反之，如果家庭成员积极面对，再大的困难也能共同解决，那何止二胎，再多胎也是可以的。”此番话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出来，让我想到另一个议题。

5

“一个被普遍接受的观点是：想要体面地养育一个孩子需要足够多的资源。可我观察到资源未必带来幸福。仅仅看到大宝满怀爱意地呵护小宝，这样温馨的场面就足以让年轻的父母感受到二胎家庭的幸福。若是两个孩子相拥熟睡，那场面更让人感到无限温暖。这种幸福不但是普世的，在中国更具备拓展的空间。想象一下吧，等我们年老了，儿孙满堂，这难道不是中国式的幸福吗？”说实话，就像羡慕他有个姐姐那样，我打心眼儿里羡慕二胎家庭，他们的孩子有姐妹兄弟，而我的孩子常常会感到孤单。

“为什么要给幸福加上’中国式’的标签呢？幸福就是幸福，和是不是’中国式’有关系吗？我不反对二胎，只是当下一个孩子已经让我感受幸福了。我甚至怀疑在有些长辈的眼里’二胎’是幸福的工具，非要’儿女双全’才敢说幸福。这种观点我可不敢苟同！”他的屁股往前挪了挪，也许是坐了太久，也许是激动的情绪需要动一动来缓解。

当人们情绪激动起来观点就显得偏激，但是他确实指出了一个关键，我们为什么要二胎？是政策允许，不要白不要？是未雨绸缪，养儿防老？还是喜欢孩子，害怕孤单？在这些因素中，我要说’政策’的影响是最大的，政策影响了人们的选择和社会的潮流。

“你提醒了我，想要二胎是政策允许的，但我们不应该为了赶潮流而做选择，我们需要做好必要准备。”

“二胎其实没有那么重要，至少不是绝对。对一个家庭而言，重要的不是成员数量，而是成员之间的关系。”

“你说的轻松，你已经有个姐姐……”

“正因为我和姐姐相处融洽，我才觉得家人关系比家人数量重要。你还是没有体会到我的意思：我从未反对二胎，我只是更强调父母的养育和家庭的氛围。”他上身往前稍微倾斜，而后又往靠到了椅子上，好像战斗之后需要休息。

他言之凿凿，让我反省或许是我过于专注“二胎”这个结果而忽略了过程。“我希望孩子有个亲密的玩伴，但又对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好父亲而担心。内心深处我想要二胎却又拒绝二胎。出路在哪里？”

“你以为有了姐姐，我的童年就不孤单吗？你大错特错了！”

“再孤单，也不如独生子女孤单吧？”我反驳回去。

“你仔细想想自己的成长经历，你的力量来自哪里？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人生在自己手上？你最快乐的是实现自己的愿望还是实现别人的愿望？想通了这几个问题，你就会发觉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二胎并不是必要条件。换言之，二胎并不是做一门生意或买一张保险。”

“我听出来了，你既没有反对二胎，也没有支持二胎。拜托了，不要玩中立，不要装清高，说说你的倾向吧！”

“倾向？”他漏出电视剧里那种奸臣得逞之后的笑容，一种秘密、一种骄傲、一种不可告人。“……我忘了告诉你，我们刚刚怀上第二个孩子。”

6

“什么？”聊了这么久，以他上述谈话的内容，换成谁都想到不会有这么一出！无意识地，我发出惊叹以安抚自己的毫无防备，甚至忘了要恭喜才对得住礼貌。

“不和你开玩笑，是真的。”他笑容刚浮出，又从嘴角溜走。“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你，但你已经知道就不要再外传啦。还不到3个月，小心为妙！”

他父母和妻子带着儿子出去散步好一阵，外面的天色已从昏暗变得漆黑。他出院后父母把他接回这里疗养，因为这里环境实在是太好了。当地矿产资源丰富，70年代省里成立煤炭公司，在方圆百公里内的山脉开了好几个煤矿。矿区尘土飞扬，但生活区建在半山腰，远离煤矿产区不说，还有专业的物业公司管理，配套设施和结构健全，自然环境优越，是城里的高端小区也比不上的。我把公司开在城里，每月回来陪父母住几天。

时光真是飞逝啊，眼前这个当年的明星学生，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和我同龄，比我英俊高大，思想也比我成熟，我将他视为前辈。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女人夸她有颜值也有教养，他的笑容既狡黠又明亮。他愿意倾囊所有帮助朋友。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脾气，总是温温雅雅，说话充满见解。他的核心魅力在于机智不失幽默。以前他是学校难求的好学生，现在是社会难得的好青年。这样的人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乃是重盼所归，他将迎来第二个孩子，我实在替他高兴。唯一不足的是目前他需要轮椅才能出行。

“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好啊！”如果是常人立马就站起来了，但他的双腿被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必须要我的帮忙。他轻轻拍了拍厚厚的石膏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会痛吗？还只是感受到振动？”

“一点感觉有没有！这是最可怕的，明明是你的身体，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有时想，如果我不是粉碎性骨折，而是下半身瘫痪，那该有多可怕！”

“你傻啊！”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何况对于没有发生的事情，干嘛还要担心“如果”？

“我也觉得自己很傻。我只是需要有人帮我确定一下。”

说他傻还承认了！我向来不信“傻人有傻福”，这个社会专门欺负老实人，哪来的傻福可享？对真傻的人来说，傻是一种悲哀；但对他这样的聪明人来说，傻就是一种调味品了。

7

他的轮椅是租来的，有点显旧，不过推起来手感还挺顺滑。幸好他家在一楼，否则我一个人根本无法把他弄出来散步。

这片生活区确实舒适，不论春夏秋冬任何季节，两旁的高树都提供了远离闹市的精神庇护。我在这里度过了完整的少年，熟悉到甚至能分辨一草一木。“还记得我们曾在那里烤红薯吗？后来被物业的人追赶！”球场边上的水泥地是一排健身设施，10多年前那是个小树林。

“哈哈，记得！你起火的方法究竟谁教你的？火没着起来，烟冒得像放了烟雾弹似的！”10多年了，他依然在取笑我。

“我学的可是正宗烧窑鸡的方法，可能是没有扇风，氧气不够燃烧不充分吧。幸好你跑得快，追的我好辛苦，被物业的人逮到了要遭一顿臭骂！”别忘了他有体育特长，短跑爆发力十足。

“那是，不跑的快，我怎么能有女朋友？”据说因为他的体育特长，当时不少女生对他有意思，他要做的是一个单选题而已。“别人都说田径太累了，他们是没试过谈恋爱！田径只是身子类，谈恋爱，心累！”他坐在轮椅上说完这句话，我犹豫着要不要踹他一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呗。

“那你老婆知道你的女朋友吗？”

“知道。不过我把过去来往信件都烧了。”

“留着回忆挺好的，干嘛要烧了？”

“信件都是形式，化作灰烬还能成就情怀！算了，你这辈子过得太老实，体会不到我的感受。”

这下我已经决定要踹他了，但犹豫用左脚还是右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太老实了，做什么事都犹豫不决，整个成长经历波澜不惊，什么方面都中规中矩，甚至连婚礼都是父母一手操办，我只需要和老婆站上台说几句感人的话就算结为连理。除了事业算小有成就，真是冷水泡茶——没味儿。“可我还是觉得烧了信件可惜，谁没有过去啊，年少的情感和童年的回忆一样美好。”

“你可以拿小时穿裤衩的照片和老婆分享，但可以拿前女友的照片说你曾经用情多么深切吗？家庭和谐、造福子孙啊！”

我推着他慢慢经过从前的小树林，曾经烤红薯的坐标已经在记忆里模糊。这段路每隔100米才装一盏路灯，和天色比起来明显寡不敌众。远处传来他儿子的笑声，看来散步结束返程了。这小子笑起来如铜铃般，让所有对黑暗心存顾忌的人感受到舒心和勇气。

“不管恋爱还是一胎二胎，相较起来最难的还是婚姻啊。”在穿出小树林之前，他突然感慨到。

8

我的婚姻没什么好说。我在早恋的年龄段受了一点小挫折（就是根本没有早恋对象），但是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很顺利。反观我的男性女性朋友里，一些人在早恋时得心应手、风花雪夜，但是到了两性关系该成熟的时候却不懂如何处理新欢和旧爱，婚姻更是一波三折，到现在大龄未婚的也不少见。而他是个异类，不但顺利早恋了，也顺利结婚了，每个年龄段该做的事情他一件也没落下。

相对我的婚礼，他的要浪漫几百倍。先是低调领证，然后凭着不多的积蓄满世界穷游，参观各地的艺术馆和博物馆，什么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巴塞罗那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荷兰人体博物馆；回来后开个小型酒会，高调宣布婚姻和一胎，旅行分享环节羡煞众人。还有，他们儿子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我儿子的名字是我父亲取的。我父亲说祖上聪慧，名字都已取好，不管生多少胎对号入座就行。我不想多谈我的家庭，实在无趣，了解他的婚姻观兴许能为我逃离无趣提供一点洞见。

“恋爱是讲套路的，婚姻没有套路，一定要因时制宜、因人制宜。搞不不清楚就麻烦咯。”

“生活中哪有这么多套路可讲？”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我自己的婚姻，我和妻子相敬如宾、相安无事。一百对夫妻有一百种婚姻关系，但恕我无知，除了彼此尊重我不太掌握夫妻之间的其他相处之道。或许父母的关系影响了我对婚姻的认识——印象中他们的婚姻如同生活本身平平淡淡。

“我和她结婚这么多年，说实话，我还没有完全摸清楚她的脾气。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扶她一把、什么时候她想要安静、什么时候可以亲她。但是我并不是每次都十分准确的把握时机。她很活跃，对生活有很多即兴想法。有时候我会自作多情，有时候我又慢半拍，为此我也没少受她的责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与恋人相处的套路，我也知道和小孩相处的套路，但我就是不知道和爱人相处的套路。”

“我要恭喜你，你妻子个性丰富，非常迷人。相比之下我的妻子套路满满，不管什么节日她只需要一束花，家里的煲汤永远放红枣枸杞，总是买同一种风格的衣服，每天的作息都一样。到了一定年龄的女人更热心于家庭氛围的制造，比如挑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专营厨艺，可我的妻子不，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周一周日，饭桌上永远是青菜和胡萝卜。她很享受这种重复生活，我甚至怀疑如果有了二胎，我的生活不会发生明显变化。”

“这也不错啊，稳定是婚姻的第一要素。爱在一开始是激情，很快就变成责任。但这份责任不仅仅是维持稳定，还得营造气氛。婚姻不应该因为没有激情而显得掉价，也不应该因为有了一胎或二胎而被稀释。孩子的成长一直有新话题出现，你不会厌倦。但随着年龄增长，你不但得应付自己老去的身心，还得考虑怎样让婚姻保持有趣，这就是艰难之处！”

“随着年龄增长？你让我发觉其实与思考婚姻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如何面对40岁危机。”我想起纪伯伦《我的心曾悲伤七次》，他的话让我确信自己正经历“第七次悲伤”：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40岁危机？你说的是40岁恐慌吧？”

9

“危机和恐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前者是概率，后者是状态。”我说完这句，他父母和妻儿迎面走来。我们很熟了，也可以说熟到不能再熟。和他相识20年，我敢说他父母对我的了解不亚于他本人。至于他妻子是我同学的同学，这让我们多了天然的熟悉感。要重点对待的就是这个小大人啦！我从腋下抱起他的儿子举到空中，顺势做了个鬼脸，3岁的孩子已经很少被人这样逗，这个小大人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感染所有人。“放他下来吧，要玩回家玩你自己儿子去！”他不把我当外人，但他妻子可能还是觉得不太合适，给予我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简单告别后，我继续推他往前走。他问我，“你还记得当年的文娱委员吗？她上个月刚刚生了第三胎，又是儿子！”这个文娱委员是个独身女，长得挺美，父母是生意人，对《泰塔尼克号》有种近乎痴迷的热爱，给自己取的英文名是Rose。我不知道他消息怎么这么灵通，不过很有可能是从他父母那听来的。这年头的父母们总是能从纷繁复杂的社会资讯中筛选出这么几条类似“谁结婚了”“谁家抱孙子了”“谁嫁入豪门了”的新闻。

“我妈说这个同学刚刚30岁就有3个儿子，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她还说自己30岁时已养育2个小孩，兼顾我外婆的身体，还承担家里一半经济收入的负担，批评我不要二胎是只顾自己享乐！”

“评价他人的人总是将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上，尤其是我们的父母！也许确实存在这样只顾享乐的人，但至少他们在各自的职业领域发挥作用，并不是无用之人。”

“现在她不能这样说了，毕竟我已经有了二胎！”说到二胎，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其实雨后夏夜出来散步的人比平日少很多，没人会听到。除了天际闪电的光亮偶尔穿过厚厚的云层，随后沉闷的雷声从远及近，大地没有更多动静或声响。我们的对话仅限于我们之间。

“你该不会因为父母的意志决定要二胎吧？”我暂停下来，等待一个关键的回答。

“假若真是这样，你觉得有问题吗？”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借助周围微亮光线，我看到他的表情有种精神上即将与我分道扬镳的决绝。他回过头去继续说，“我记得自己30岁生日那天，1岁的儿子把生日蛋糕送到我嘴里，我很开心。我觉得我还很年轻，心态和20岁差不多，我依然想着奋斗，也想着玩耍。从形式上看我生活已经稳定，没有理由需要二胎……可是有一天我在阳台看书，听到几个男孩在骑自行车，大概是初中年龄。我突然想，我儿子那么大了我可以加入他们吗？也许我会被拒绝，落寞回到家。我喜欢阅读，但人总不能阅读到死。如果这时我还有一个女儿，也许就可以和她聊聊天，又或者和她拥抱一下。有个孩子拥抱总是幸福的……”

他的精神决绝，口气却温柔缱绻，让夏夜有了温暖感觉。

10

从地理看，我们这个小区建造在半山腰。往下看，百米之外是省道和田野；往上看，楼房之后是小丘与山坡。我推着他绕了一圈，从我来的地方又回到了他家门口。他让我帮忙把轮椅停在门前空地上，“进去就只能看书，我想在外面多待一会。”他说。

我准备要走了。他突然问我，“你玩过风车吗？”

“玩过。”

“你知道为什么风车能够转起来吗？”

“难道不是我们拿着它奔跑的原因？”

“是的，我一直拿风车提醒自己，一旦跑起来了就不能停下来，我们生来如此。辛苦是一种美德，不辛苦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所以你选择二胎就是故意选择辛苦吗？”我笑着反问。

“养孩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我也是从孩子过来的，我做过很多父母到现在也不知道的事情，孩子的成长终究是靠自己……他们真的就像一张白纸，只要你爱他们，他们就会用爱回报你……”

“我还是不明白。你选择二胎是爱的泛滥？”

“哈哈哈！”他连续大笑几声，搞得我好像是个傻瓜一样。“你过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把耳朵贴近，听到声若蚊蝇的两个字：“意外！”他狡黠的、无声的、胜利的笑挂在脸上。而我再次体验被耍，只想抽他两个耳光！

他看出我的心思，试图拿自己的双腿做挡箭牌，“我受伤也是意外啊，但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觉得二胎是件不错的事情。我以过来人身份奉劝你一句：别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安稳度过余生，该来的总会来，真正的成年是艰难之美。”

回去路上我依旧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二胎，不过他的心态给了我很大鼓励：怕什么人生未知，进一步有进一步的艰难之美。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