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这棵老槐树啊,谁也说不清它有多少岁了。村里的老人们只记得他们小的时候它就是这么大了。树干要五六个成年人合抱才行,树冠宛如一个巨大的锅盖支撑起百余平方米的绿荫。盛夏来临,枝繁叶茂,密不透风;严冬时节,虬枝盘旋,苍劲伟岸。它虽经千百年的风霜雨雪,却依然春萌发,夏结耔,秋落叶,冬静藏,默默地守望着小村庄,见证着家家户户的喜怒哀乐。
每天下午,老栓都要在老槐树下坐上好久。古稀之年的他头发花白,黝黑的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皱纹,一如他背后的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叉叉,他双眼浑浊,嘴唇干瘪,身上穿着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灰色衬衫,袖口和衣领都已泛白发毛,深灰色的裤子,黑色的千层底布鞋。他紧靠树干坐着,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远远看去就仿佛是一尊雕像,和树融为一体的雕塑。在他坐的大石板旁边,那只和他形影不离的老黄狗耷拉着脑袋,闭着双眼,疲惫地闷声打着呼噜。
此时,西山尖上的太阳已经褪去了耀眼的光芒,只是柔和的温暖地但又无比留恋地抚摸着大地。只有在村口这棵老槐树下,老栓才会觉得无比舒心和放松,仿佛儿时坐着母亲怀里一般。他眯缝着眼睛,任思绪如万花筒般旋转,那些在他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再次喷涌而出。他清楚地记得,这棵老槐树是他曾经的乐园。儿时,他和小伙伴们在水下嬉戏,上树掏鸟蛋,每年端午前后和大人们一起将满树的槐米摇落,在槐米雨中嗅着浓郁的香味,躺在淡黄色槐米“地毯”上享受它的柔软和舒适,然后被大人们骂起一起将满地的槐米扫起晾晒带到镇上换回一瓶酱油或一块花布。那时候,每天下午,在地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收工了,槐树下便热闹起来。端着饭碗的,提着茶壶的,叼着烟袋的,纳着鞋底的,缠着线团的,抱着孩子的......大槐树下欢声笑语不断,一直到星星爬上头顶,人们才心满意足的散去。
每想到这儿,老栓都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有时还不自觉地咽口唾沫。但总是笑着笑着,他就会感觉自己的眼眶潮潮的,心情也随之沉闷下来。因为,过去那些美好一去不返,近十几年来,槐树下没有热闹和欢笑了,有的只是几个和他一样的孤老头子偶尔聚在一起长吁短叹。而且这些老头也竟然越来越少了,有的病了瘫在床上不能出来,有的已经去另一个世界报到了。对于这些,老栓没有太多伤感,在他看来,死亡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情。
“越来越少喽!”他低叹一声。
村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最早是刚出学门一二十岁的闺女小伙儿去南方打工,接着是三四十岁的壮年劳力也跟着去了,这几年就连五六十岁的老婆子竟然也走了,她们去城里或镇上照顾小孙子们的生活。几乎是眨眼之间,偌大的村子就空荡荡了。
“哎!往年这时候已经开始割麦了啊!”他抬头望望老槐树,仿佛是望一位相随一生的老友。”你说,这好好的农民不种庄稼,地都慌了多可惜啊!那城里到底有什么好?“老槐树无语,仿佛在帮他苦苦思索找寻答案。
说到城市,他又想起了一双儿女和在城里”坐牢“一样的老婆。按理说,儿女有体面工作,又在城里安家本是件值得高兴和骄傲的事,可他总是总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儿子应酬多,四十出头就是酒精肝,却把十岁的孙女惯得不像样,整天洋西餐把孩子撑得活脱脱一个圆气球。女儿工作压力大,在外面强装笑脸,回到家看谁都不顺眼,那充满火药味的家让给他帮忙带孩子的亲妈都不堪忍受,更可怜的是本来就消化不良的小外孙,”小豆芽“般的身体还要承受那毫无预兆的晴天炸雷。喜怒无常的妈妈让孩子躲之不及,总是把奶奶当成了”避难所“,前后跟着不让奶奶回乡下。
“你说说,这城里到底有什么好啊?”想到老婆和儿孙,他不由得再次长叹一声。
孙子孙女小的时候,很喜欢回村子,他们喜欢蓝蓝的天空,喜欢无边的田野,喜欢村里小孩自创的游戏,喜欢看蚂蚁搬家、母鸡啄米......可渐渐的,孩子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长长的暑假,他们有无数个辅导培训班,就连过年,也是除夕回来,初五就走,爸爸妈妈要上班,孩子嫌村子里太闷,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就算是在家短暂的五六天,他们也不会过多的和爷爷待在一起,因为爷爷问的话太落后,爷爷不懂的东西太多,教也教不会。所以他们要么围着电视,要么捧着游戏机,或者和父母一样不断地给城里的同学朋友打电话发短信......
太阳落山了,村口起风了。 ”又一天过去了,回去喽!“他试试腿脚,站起身来,向那个空荡荡的家走去。
山村的夜静谧安详。村口那棵老槐树在微风中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