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藩当年算得是少年风流。
白手起家,又娶了本地大户之女,焦玉卿端庄贤淑,过门一年就生下长子贺生。家中一应大小事务操持得清楚明白,他才有捧戏子的工夫。
月白长衫往台下一坐呵,花艳霞的眼睛就离不开他了。初初上台的时候,师父说,你要是心慌啊,就盯着台下的某个人做戏,那便不怕了。她如今倒是不怯场,只是仍不由自主地望住他,眼波流转,演着那台上花前月下、情窦初开的女儿家情怀。他天天来,她的戏便天天只演给他看似的,一直到他某日掀了帘子进了后台,拿了只金链子戴在她颈间。
也不是没人给她送过东西,只是没人似他这般温存体贴,容了她的小性儿,容了她的娇骄无畏。他又生得轩昂,谈吐间志得意满成熟洒脱,把个戏班里没过过平常人家日子,只知道戏文里风流故事的小花旦哄得心甘情愿奉上自己身心,一无所有的她,只有身心为报。
“细奶奶,细奶奶?”张妈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拽回来,“布料选中了吗?”
“哦,就这匹吧。”她挑了鹅黄衬着粉红万字不到头的缎子,颜色鲜嫩,意思又好,将将可以给新人做上一身。
张妈叹口气:“细奶奶,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当然知道张妈说些什么,便指指那边院子里笑着逗弄佩佩怀里那孩子的方世藩,“老爷高兴就好。”
“可……”张妈是玉卿的陪房丫头,往年间没少见她因为争宠把家里闹个鸡犬不宁的,难道,如今这是转性了?
你瞧,许是前半生闹得太多,这回家里上上下下一开始并不太相信花艳霞的转变,还暗暗等待着好戏上演,可直到贺文他们回了家,她也还是该干嘛干嘛,譬如,张罗喜事,安排喜宴,给新人置办东西……
贺文的愤怒来得倒是顺理成章。他要去质问父亲,自然被母亲死死拦住。他又质问母亲,花艳霞只说老爷喜欢她,我们做女人的,难道不应该顺着男人的心意?何况你也看见了,你爸见了她就眉开眼笑,大夫也说心情愉快有助身体康复,难道你不想你爸快点好起来?
是了,至少她说服了她自己。
婚事便算顺利,她吃了佩佩敬的茶,得她叫声“二姐”,又和颜悦色送他们入了洞房。
方家的细奶奶便自然而然开始贤妻角色。
早晚的药是要盯着阿笑煎好给老爷送去的。一日三餐,一家人餐桌上聊些家常,也还自在。除此之外,夫妻二人平日也无甚交流,他有新人在侧,心满意足,她有一串念珠,一把琵琶。
琵琶唱不尽离人曲。
《浔阳夜月》这戏,师父原不叫她多动,就小女孩家的,意思不好。她十六七岁懂什么人生聚散起落,只觉那曲调动人,一双手在弦上翻飞时,居然唱出了金石之声。
不习此技久矣,到底是被琴弦割伤了指尖。她收起琵琶,又默默数起了佛珠,求今生,求贺文平安康乐争气,求来世,求自己再莫投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