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刘铮)先生是我一向钦佩的读书人,博精两兼,堪称书评界的“大神”。难得他愿意为拙作写几句话,或碍于相交的情面,颇说了些过誉的话。但乔纳森的文字和见识是真好,笔底有光,所以发出来给简友分享。
假若你读了《三十六骑》,而没去对照《后汉书·班超传》,那么,我想,你对《三十六骑》作者想像力放恣瑰丽之程度不会有准确的估价。
《三十六骑》的情节,就其大体而言,可说与史书全无抵牾的,这就意味着,作者给自己预设了一个相对小的腾挪空间,他要完成的任务,就如同写密室推理,必须竭力翻新出奇,在已经由历史搭好的框架下搬演传奇。《后汉书·班超传》中写,班超在鄯善国以一句“匈奴使来数日,今安在乎?”的诈语将匈奴使节已至的秘密从鄯善侍从口中套出,进而率三十六人火攻匈奴使营,得手后复见鄯善王,“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出使鄯善这一节,在《后汉书·班超传》中已是故事最曲折、刻画最细致的一段了,然而范晔不过写了五百字而已。《三十六骑》写鄯善,大概用了几万字,轮廓是依着史书来的,但里面加入了多少错综奇诡的情节啊,不能不使人叹服作者运思之精巧。
古人作文,向往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境界,要我说,《三十六骑》庶几近之了。作者充分展示了他思维的力道和修养之深厚。齐欢设机关谋刺楚王一章,读者听着事后推阐的过程,一如柯南·道尔或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结尾大侦探对犯罪的解剖,那奇特而又缜密的构想,真能带给人一种智力的愉悦。至于作者文化修养之深,更加显而易见,例子多到“俯拾皆是”了。举一个小例子,汉明帝夜梦金人,一向是中国佛教传入的传说之由,作者把它稍加转化,轻巧地融入故事,知晓底细的读者读到这儿自然会心微笑,不知道这段史实的,或许更会为氛围之缥缈高妙而称奇。再如,战国时期风靡一时、西汉之后即消歇的墨家,现在通常只有思想史学者才留意了,而《三十六骑》作者从中提取“墨者”形象,将其侠士化,在小说里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这不单单是修养的体现,更见出本领的,是作者融汇转化的手法。而丰沛想像在深厚学养的基础上舒展盘旋,无空虚或泛滥之虞。
《三十六骑》的主角,在班超出使西域前,有一次集体亮相:“使团正使班超,副使耿恭,女子班昭、仙奴、花寡妇三人,齐欢携弟子等墨者五人,风廉携剑侍十人,羽林卫玄英等七人,虎贲卫秦厉等八人,再加上飞盗柳盆子,共计三十六骑,在伊吾城外一字排开。”全书看下来,我们觉得柳盆子、齐欢、耿恭等的侠气都写得完满,班昭、仙奴、花寡妇等几个女性角色也各具面目。似乎只有班超,机智有余,内心的刻画似乎还少了点什么。其实,作者曾写到“限制自己的强大”这个主题,但只稍稍触碰了一下,就又退回到英雄传奇的写法上去了。班超扬威西陲一事,古来从正面礼赞的自然是主体,不过也有别的声音。说得极端的,怕要数王船山。《读通鉴论》里写:“班超之于西域,戏焉耳矣;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盖此诸国者,地狭而兵弱,主愚而民散,不必智且勇而制之有余也。万里之外,孱弱之夷,苟且自王,实不能逾中国一亭长。其叛也,不足以益匈奴之势;其服也,不足以立中夏之威;而欺弱凌寡,挠乱其喙息,以诧奇功,超不复有人之心,而今古称艳之,不益妄动人以为妄乎?……其才也,不如其无才也。”船山此说,或激于时世而发,多少有些书生气。他说西域诸国皆孱弱之邦,依附匈奴,增加不了多少匈奴的威势,归顺中夏,也不足为中国增重。其实,以国际关系论,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总不能因为同盟国弱小就把它们都推到敌人那边去吧?不过,船山质疑班超的居心,也不能说全是偏见。班超在绝域立奇功,自是非凡之人,非凡之人,其心思多不寻常。《三十六骑》的作者或是为普通读者着想,有意没把人心往幽深谲诈里写。
我认识念远怀人,算起来,已整整十九年。当年他即醉心西域史书,没成想,那些学问如今化作他笔下的精绝、于阗,如真似幻。我几乎不读今人写的小说,但揆诸常情,写小说的人里头,历史功底扎实如念远怀人者,当屈指可数。他积累了那么多年,积累得那么深厚,我总觉得,如今写出的《三十六骑》虽是大书,对他而言,却可能仍是小品。以前我评价好莱坞大导演道格拉斯·瑟克的访谈录,有句评语,叫“一流的人物做二流的事情”。我说:“一流的人物做二流的事情,对当事人来说或许‘屈才’了,但对那个事情来说,却是好的。”文化修养甚高的德国才子去好莱坞拍“情节剧”,能翻译但丁的多萝西·塞耶斯去写侦探小说,看上去属大材小用,但他们拿出来的东西也真好,在那个特定的类别里,或许该算是一流的。因为一流的人物总会带来点不平凡的东西,有“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念远怀人写《三十六骑》,未尝不是如此;我们除了感激他写了,又有别的什么好讲呢?
(乔纳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