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25岁,在竹溪县烟草公司负责基建工程。没下乡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山里长大的孩子。
直到真正进了大巴山,我才知道我的家乡为什么叫塬。
直到真正进了大巴山,我才知道小学课本里为什么写着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
因为山的那一边,真的还是山。层峦叠嶂,郁郁葱葱。
那个小村庄叫什么名字,我真的已经记不清了。第一次去到那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即使是农村长大的我,还是把山里的生活想象的太轻松。山里不是世外桃源,泥石流和塌方倒是家常便饭。那里是不缺水的,可是农田灌溉就不要想了,因为水在山谷,田在山上。就连那条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也是在我分到那里的前一年才刚刚修通的。
第一次去那里,是因为村里有几个规划好的现代化烤房。专业的施工队是不用想了,山路太远,没有人愿意进入。所以只好就地取材,村里的烟农们赤膊上阵,而我作为施工的技术指导,第一次来到了这个手机没有信号的地方。
作为工地上唯一一个能看懂图纸的人,而且带着所谓的公司钦命,是他们眼里上边派来的人,所以村民们对我都很客气,那是一种透着疏远的客气。
我本来也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再加上言语不通,刚开始的几天,很少有工作之外的交流。
那时候他们喊我许主任,其实我就是个小兵。
下河捞石头
山里人的质朴节约是刻在骨子里的,而我又是个刻板的人。打地基的时候,因为运输不便,又没有炸药,石料不能就地取材,所以村民们做的相当马虎。
第一次争吵就这么很自然的发生了。
我觉得我是个胆儿特肥的人。下乡之前,领导特意找我谈过话。说是大山里的村民民风彪悍,让我不要跟村民发生冲突,以免受伤。(之前发生过村民打伤公司人员的情况)然而,一根筋的我并没有把领导的交代放在心里。
“山里的条件就是这样,要不许主任你给公司说说,再追加的钱。有了钱,我们从外边拉一车石头过来。”村长可能是因为我的僵持有点生气。
“项目已经批了,公司给的钱已经比其他地方的钱多了,要加钱,肯定不可能。”我的牛脾气上来,完全忽视了周围虎视眈眈的村民。
“不能加钱,就只能这样,你阻止也没用。你们头儿来了也没用。”村长扔下手里的镐头。
“小许,山里就这么个情况,要不就这样盖吧?等你们经理下来的时候,我去给他说说。相信这种情况他们不会怪你。”负责中间联络的林站站长连忙出来打圆场。
“张站长,我不是怕公司领导怪我,山里的情况他们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的继续坚持,张站长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乡亲们,这批烤房建成了是归你们使用的。图纸上要求的使用期限是25年。我不说25年,但是10年内公司是肯定不可能再批给村里名额的。我不是因为怕受处分才不让你们继续施工,目前这样的地基,肯定使用不了多久。到时候大家怎么办?烟叶熟了让它们烂在地里吗?这烤房不是给我盖的,也不是给公司盖的,是给你们自己盖的!”看到村民们一个个都扔下了手里的工具,我有点急,连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点颤抖。
村民们沉默了,我也跟着沉默。
“叔叔,河里有石头呀!河里的石头可以吗?”一个稚嫩的童声打破了沉默。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萝莉。大概六七岁的样子。也有可能大一点,也有可能小一点?我对孩子的年龄实在没什么概念,分辨不出来。
那是一个很漂亮很干净的小萝莉,扎着两个长长的马尾,穿着碎花裙,牵着一只和她一样可爱的小花狗。
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包括我。村民们像一下子找到了希望,全部看向我。
“可以,当然可以。”我连忙点头。
“都下河,捞石头。”村长一声令下,村民们立马推车的推车,挑篓的挑篓,热火朝天的奔向了河滩。
“书生就该干书生的事情,你给我们看好图纸把好关,粗重的活不能让你干。你这娃娃不错,年纪轻轻的跑到我们山里来。晚上到我家来吃饭,我请你喝酒!”我要下河的时候,村长阻止了我,并难得的夸了我一句。
混凝土事件
如果说地基事件让我和村民们拉近了距离,那么混凝土事件才真正让我和他们融入到了一起。
地基顺利开始打之后,我离开村庄去了别的工地。然而没过几天,村长就骑着摩托车跑了几十公里的山路找到了我。
“许工,能不能跟我回趟村里?”他一见面就急匆匆的问我。
“工地上出事了吗?”说实话他当时的神情真把我吓了一咯噔。
“起墙,起墙的事。”长时间骑车,他的腿可能有点麻木。
“是不是因为水泥的事?”我顿时有了点眉目。
村长“咦”了一声,看我的眼神有点惊讶,然后又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其实水泥是可以拉进村里的,只是路太远,他们那节约的毛病又犯了。
“许工,其实也不是想省那一点水泥。你也知道,进山不方便,很多材料和设备要往山里拉,公司给的钱就那么多,村里人想,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村长越说声音越小,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没有直接拒绝。刚好当时在看一本抗日的小说,里边有一段介绍民间土堡的情节。
“我听说你们这边有一种叫黄泥土还是黏土的,掺上红糖水或者糯米水的,起的墙效果不错,你们是不是想用这个?”其实这种土方法我以前也听说过,知道个大概。
村长这次看我的眼光简直可以说是崇拜了,他肯定没想到我这个年轻娃娃还懂这些。嗯,我要感谢自己正在追的小说。
他连忙点头。
“这方法我听说过,具体怎么做我不清楚。效果我信得过,问题是你们知道具体的方法吗?”我给他散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知道,知道。我们以前起屋(盖房子)就是这么打墙的。”村长顾不上点烟,连忙向我许诺。
“保证结实,比用砖还结实。”他又补充了一句。
“那就这么干吧,这里的大棚正在平整地基,很多土方量要统计,我走不开,就不过去了。”我的语气是有点无奈的,这么多确实不影响烤房的使用,只是上级验收的时候有些麻烦。没办法,我知道他们又赢了一局。
村长却没有走,来来回回的踱步,看得我有点迷糊。
“这事我会向公司汇报的,不会让大伙返工。”我以为是上次我和他们对峙的时候,说了不合要求就全部返工的话让他耿耿于怀。
“你还是抽空跟我回去一趟吧!村里的人说了,你不当面点头,他们不会动工,他们不是怕返工,是怕我假传圣旨嘞!”一句假传圣旨让我始料未及,差点笑出声。
“我明天一早就把你送出来,保证不耽误你这边的事……”他又开始保证。
“好吧……”我还能说什么呢?
水池,自来水
烤房顺利建成之后,村长特意把我接回了村里,说要请我喝酒。盛情难却再加上当时上半年的工程已经全部完工,我也就没有推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村长像个狡猾的老狐狸,向我套起了话。
“许工,听说下半年公司要修几个水池子,有没有我们村?”问完他向我举杯,然后自顾自的干了一杯。
我当时的心情……怎么说呢?这计划不是才刚出来吗?这特么是上边有人?
“是有几个水池的计划,具体在哪里建还没确定,要实地考察之后才能拍板。”我只好跟他打官腔。
“你这个娃娃,不老实。你们刘主任给张站长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呢!”他似乎很得意。
林站里有一个固定电话,这是村庄和外界通讯的唯一方式。
我当时真觉得他就是一个老狐狸,我决定不说话了。
“我是这么个意思。咱们这里灌溉难,村里人吃水也难。你是不知道啊,村里人用水,都是下河。吃水,靠的是把山里的水引出来。现在的年轻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村里就剩我们这些老弱残兵和一群娃,是真不容易啊!你看能不能给公司提提,这次顺便把水也压到农户家里来?”村长开始哭穷,他一向会哭穷。
我的家乡在黄土高原,常年缺水、干旱。我家的老院子门外有一口井,30多米深。这是一个生产小组唯一的一口井。记得小时候常常一群人在排队打水,那个陈旧的辘轳常年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遇到干旱的月份,井内干涸,父亲就会带着年幼的我去沟里挑水。那时候觉得那沟真的好深啊!
我承认村长是个很好的演说家,他声泪俱下的诉说又一次打动了我。酒桌上的其他人眼睛都憋的通红,边上几个帮厨的妇女一个个轻声抽泣。
我想起我第一次下乡的时候发下的誓言:我想为这里的乡亲做点事情,就好像我希望有人可以为我家乡的父老做点事情一样。
于是我借着酒劲,脑子一抽,就答应了。
“这事我会如实长公司反应,也会为大家争取。但是决定权不在我手里,到时候真不成,你们不能怪我。”幸好我还残留着几分理智,没有把话说的太满。
第二天我跟着村长上山,才发现原来他真的不是哭穷。村里的饮用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用的是简陋的竹筒。好几公里的竹筒管道,看起来真是壮观又让人心酸。加上没有足够的水压,竹筒的连接又极其简陋。等水流到村子里,那真是……都不能算一股水,我感觉用一丝更恰当一些。
我特意回了一趟城里,带着那时候像素极低的手机拍的照片向三个经理汇报。可能是村长传染了我,我对着三个经理也是声泪俱下。最后总经理拍板,让负责生产的董经理跟我一起回去做实地考察。
8个小时的颠簸,我们又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小村庄。董经理和村民们进行了亲切的会晤,对村庄这两年的烟叶发展做了充分的肯定。我在边上听的昏昏欲睡。
“我今天来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公司的小许作为一个外乡人(我老家在河南,竹溪县属于湖北十堰)都可以为了大家的事情不辞劳苦,我本人作为土生土长的十堰人没有理由不支持。不过,公司有公司的难处,项目已经上报获批,资金已经定好了。按照规定,最多只能再增加20%。根据大家讲的情况,再增加20%也只能完成原来的计划。大家看看还有什么办法?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嘛!”董经理做了最后的发言。
我看到村长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去,村民们也一个个垂头丧气。
我的心不自觉的痛了一下。
“小许,你是技术人员,也比较熟悉这里的情况,你先来说说。”领导就是领导,似乎担心冷场,瞬间把皮球踢给了我。
我敢发誓我的脑子从来没有转的那么快过。
“原来的计划是从河里抽水,抽到水池里之后再压到田里。抽水设备占用了很大一部分资金。我建议另取水源。”我顿了一下,顺便舒缓自己的情绪。说实话我从被忽悠到回公司汇报,然后又马不停蹄的杀回来,中间并没有详细的考虑这个问题。提议另取水源,真的是灵光一现。
“哦?说说。”董经理赞许的看了我一眼。
“我去过山上,山上的水源充足,而且有足够的自然水压。这样就可以不用抽水,把抽水的设备节省下来,在半山腰修一个小型的拦水池,再增加一部分输水管道,这个资金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这会增加几公里的管道开挖,这部分工程……”我看向了村长。
“这个放心,我们村民自己去挖,许工给我们规划好路线就行!不会增加工程预算。另外通往各家各户的管道,我们全都自己开挖。公司只要给我们买一点管子就行!”村长立马拍着胸脯保证,这一刻我俩默契度的像个多年的老搭档。
“行,就这么定了。等管网公司的人到了,小许,你和他们一起把详细的数据给做整理出来,需要增加多少管网,到时候报个数据给我。这事我就全权交给你了。回去我也会向吴经理汇报,我们都是相信你的!”董经理拍板。
之后一阵鸡飞狗跳,杀鸡宰鱼。大家酒足饭饱,宾主尽欢。然后董经理坐着车绝尘而去。
尾声:那一顿畅快淋漓的酒宴
水池如期的完工了,自来水也压到了各户村民的家里。过程虽然曲曲折折,结局却总算圆满。
大雪即将封山,我也准备撤离乡下,回到县城。
村长又骑着摩托车跑了几十公里的山路来烟站接我。
这是他第二次专门到烟站里来接我。
“许工,什么时候回县城?”他一边活动着自己麻木的双腿,一边给我递烟。
“就这两天吧。要下雪了,没完工的工地已经全部停了,我就准备回去了。”我已近可以很自然的接起他递的烟,然后点上。
“村里人听说你要回家了,所以特意叫我来接你回去一趟。水池完工的时候,你忙,工地多,大伙都想好好感谢你!”村长的语气很诚恳。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其实我没做什么。乡亲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工程能批下来,是公司的功劳,其实我没做什么。”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也很诚恳,这次没有打官腔。在我看来,我只是尽了我应尽的本分,做了我分内的工作。
“许工,你一定要去。没有你,这个自来水压不成,这也是全村人的意思。车我已经顾好了,天冷,骑车回去你身体吃不消。今天不能把你接回去,我回去没办法交差啊!”村长开始拉我。
说实话,我真的感动了,这群一向精打细算连几包水泥都不愿意雇车拉的乡亲们,居然专门为我雇了一辆轿车,就是怕我冻着。
我再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场面震撼的我想哭。全村人都在村长的院子里,坐了十几桌。我到了之后,所有人都起身接我下车。我想那是我这辈子再也享受不了的待遇了吧!
送我去的司机似乎也吓了一跳,低声说了一句“卧槽!”
那天我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有多少人给我敬酒。只记得男人敬完女人敬,女人敬完还有老人来给我敬酒……
而我,如愿以偿的醉了……
如果有人问我,在我人生的三十年里,有什么事让我觉得付出是值得的,我想就是这一次了吧!
早上无意间发现QQ空间里还有几张当年村庄里用手机拍摄的照片,特意发出来,不要纠结配不配文的问题,当时也真没想要写什么,8、9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