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不受大众喜欢的人必定是错的》

付感儿死了,在她被强暴后的第90天。


她选择的这个结局在我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那些人倒像没受到丝毫影响,一样上学下课,一样吃饭睡觉,只是又多了一项打发时间的谈资,这谈资就是前不久从宿舍楼顶一跃而下的少女的死亡。


哦,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他们不敢靠近那个淌着血泊趴着付感儿的地方,​远远看见就要绕路走,即便那里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等一下,东西掉了。”


两个搬着桌子的男生回头看我,见我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一个男生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又不屑地开口:“哦那个,你帮我扔旁边的垃圾桶吧,反正这桌子里的东西都要扔掉。”


我略有疑惑,翻开手上那本包着火红色书衣的本子,只有巴掌大小,第一页便是娟秀的三个字映入眼帘——付感儿。


再往后翻一页,只有一句话:今天是我死去的第一天——3月3日。


那两个男生已经走远,但还能看到他们抬桌子的双手戴着一副白色橡皮手套,​好似那桌子以及里面的课本文具有多肮脏。


真爱干净啊。


付感儿,你看,他们把你的东西,当作垃圾桶里那堆被苍蝇飞舞的垃圾。​




班里​的大课间异常热闹,同学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笑着说话,墙上的广播箱里正放着《同桌的你》,整个教室完美呈现了一副“青春正好”的画面。


“你去哪里了?”好友坐到我同桌的位子上,问我。


我将那本红色的笔记本放到背包里,回答她:“​小卖部,买水去了。”


“林湘,你没有从那条路上回来吧?”右后方的女同学问我。


我回答是。


她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皱眉捂着胸口问道:“啊?你不怕啊?”


另一个女生说:“天哪,我现在都不敢看那里一眼,还好我不住她那栋宿舍楼,你们说,那栋楼晚上会不会有叫声?”


这是一个好话题,几乎全班同学都以那两个女生为中心,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起感想来。


​他们把这件事当作一个事不关己的八卦,有人语气惋惜,有人神情激切,有人不屑一顾……一个小小的班级,倒像一出戏。


好友担心地看着我,让我不要介意他们的话。我只是不语,垂眼轻轻抚摸着背包里本子突出来的地方,像在安抚着它。


​好友转过头,示意那群人不要再说,他们这才渐渐停下来​。


安静没一会儿,那个开头问我的女生似乎对刚才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语重心长地安慰我:“林萧,其实你不用这么难过,那种女生不值得你把她当好朋友。”


那种女生,是哪种女生?


他们嘴巴里吐出的词语有不自爱、不知廉耻、公交车、偷卷子、作弊、不孝、自私……


他们叽叽喳喳地,跟我说了很多,《同桌的你》都唱完了,他们也没停。


我并不反驳他们,只是笑着问那个女生:“罗文娟,你手上的格玛氏手表好像我的那只,是在哪里捡到的吗?我的表盘上有几条刮痕,你看看你的有没有?”


一番话落地,教室又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纷纷把目光投向那个叫罗文娟的女生。


她的同桌凑过去细细看了,表情微变。罗文娟则气得红了脸,语气变得尖锐:“你说什么呢!有什么证据说我偷了你的表?这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上面的刮痕是我上星期体育课摔在地上刮到的。”


我当然知道,因为当时手表掉在地上我看到了,而那时周围没有其他人。


可是因为我的话先发制人,她此时的跳脚模样越发无法令人信服。


我耸耸肩,毫不在意地告诉他们,我没证据,因为我根本没有格玛氏手表。


吃瓜群众一下子倒喝了一声,大失所望,无趣地又各干各的事。


罗文娟恨恨地翻了我一眼。




我和好友的家离学校近,因此不住校,经常约着一起回家。


她走在我旁边开口,语气是少有的责怪:“你今天为什么要那么说?我知道,他们那些话让你不高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真的相信你的话,那罗文娟怎么办?”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付感儿怎么办?”


好友恍然大悟,又像被我带来的消息给震惊到,好久才回过神来,却仍然有些怀疑那些是不是真的空穴来风。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她的眼睛,认真地告诉她,付感儿从来没有向我承认过那些事。


我以为多年好友,她会相信我的话,谁知她竟是拍拍我的头,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说我好骗。


我在他们在眼里,是那种安静的乖乖女形象,所以今天对罗文娟露出尖锐的一面让他们大吃一惊,好友此刻甚至认为我被付感儿洗了脑,对她越发不满。


“我知道你单纯,容易信别人的话。可是你想一下,为什么出了那么多事,她都不解释?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她?为什么她说自己被强暴了,却一点都不难过?”


我看着她一副无奈又耐着性子哄我的表情,心下烦躁,可想着她的话,又无比佩服起来。


有些人总有种别样的自信,只相信自己眼里看见的,并且有一套令人叹为观止的理论。


比如,受了委屈不解释就是因为没委屈;


比如,一个不受大众喜欢的人必定是错的;


比如,一个女孩子受了强暴一定要每日哭天喊地痛不欲生。


……


看着她眼里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就明白向她解释只不过是一种徒劳无功。她脑子里的想法那样根深蒂固,已经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于是我只告诉她,我和付感儿认识那天,付感儿耳机里放着的歌,就是 Walder Fields ,那首她最爱的歌,她的脸上开始露出错愕的表情。




在和付感儿接触之前,我早已听过她的鼎鼎大名。


学校的头号问题少女,抽烟、早恋、打架、逃课,不在话下。在学校没有朋友,习惯独来独往,总是冷着一张脸戴着一副耳机,好像这样就可以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学后傍晚,我和她一前一后在公交站等车。她松松垮垮地穿着校服外套,一侧肩膀搭着黑色的双肩包,耳上是她的标配耳机。


老师同学们的那些评价,和她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让我下意识地就不想与她过多接触,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至少还能容下三个人。


车来了,她先上,我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车,等着刷卡,这才近了距离,隐约听到她耳机里漏出来的音乐声。


她皱眉翻着双肩包和口袋,我才发现她没找到卡或零钱。我问她介不介意我帮她付,她表情愣了一下,才点头道谢。


后来她来我们班找我,给我带了饮料,我们才聊起来,我知道了更多关于她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她母亲早逝,家庭条件不好,父亲身体又差,于是她瞒着父亲逃掉晚自习去打工。酒吧工资高,但有些同校男生会对她毛手毛脚,她在学校遇见就和他们打起来,被老师发现,男生却说是她勾引不成,恼羞成怒。


后来她问过我,当初为什么帮她付车费。


我说,因为那天她听的 Walder Fields 是我闺蜜最喜欢的歌,我闺蜜说,喜欢这首歌的人肯定都是很可爱的人。她听了之后,笑得很开怀。


她以为,人生最苦的事情都被她遇到了,却没想到,这一切只是铺垫。


3月3日那晚,她在酒吧上班,水杯被下了药,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陌生的宾馆里,浑身赤裸。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传到了学校,却悄悄变了个版本。大家觉得她只过了两天便照常上课,身上也没有伤痕,认定她与人乱搞,唾弃她的不知廉耻。


她百口莫辩,便沉默不言,只照常上学,照常上班。可那些曾经骚扰过她的男生见她又出现在酒吧里,转身就在学校里传她私生活放荡。


她父亲知道女儿受到委屈后,气急攻心,中风倒地,最后抢救无效去世。她为了完成父亲遗愿,忍痛拼命学习,每晚熬夜背书,在联考时考进了年级前二十。成绩一出,震惊全校。


可又不知从哪里传来她与人乱搞气死父亲,又偷卷子作弊的谣言。


铺天盖地的指责朝她压过来,大家不再满足于背后指指点点,竟直接当着她的面吐口水、丢黑板擦。


于是她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已经坠入了最深的黑暗,唯有一跃而下,才是解脱,也才能反抗。




“你们看新闻了吗,那个迷奸犯落网了,天哪,还是惯犯,好可怕。”


“是啊,想不到付感儿真的是被强暴,太可怜了。”


毫无异样的大课间,广播箱又在放着青春歌曲,同学们则照常围在一起闲聊。


我冷眼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才发现,原来不管事态如何反转,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消遣的八卦,他们只唏嘘,似乎忘了自己对付感儿做过的冷眼、吐过的口水、说过的指责……


那些欺负你的人不知道你可怜吗?不,他们不在乎,反而只觉得你可恶。等到你的无辜大白于天下,他们转过头就换了副嘴脸,或假惺惺地做出惊讶的样子,或轻描淡写地对你表示同情。


但绝口不提他们在你身上施加过的“暴行”。


“林湘,这是语文试卷的答案,你拿给级长吧。”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如是对我说道。


级长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我是语文课代表,每天都要负责将语文作业或卷子送到一楼的级长办公室。


级长办公室紧挨着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我刚跨过,就听到了他们两人的谈话,级长的嗔怒和主任刻意压低的声音相互碰撞。


“监控已经修好,里面的录像明明可以证明付感儿不是偷试卷的那个人,为什么不公布?”


“你是要搞臭学校的声誉啊!就算学校因为录像问题没公开处罚过她,但全校师生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是存在的,你要外界怎么想?说我们逼死她?”


“可是我们是老师,怎么可以教学生知错不改,明知故犯?”


“是啊刘级长,你记住自己是老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总之,这个录像的事你不能声张……”


原来,所有人都是一丘之貉。


我忽然浑身发冷,这一次才同情起付感儿来。


她原以为那一跃而下可以唤醒他们的良知吧?谁知不能。


付感儿所看重的真相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他们要么嬉笑着调侃,要么避之唯恐不及。好像这世界本就如此,大家只顾自己的换了和利益,哪怕这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甚至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


可世界不该如此。


在那一瞬间,我心里的想法开始成形。


我深深看了一眼那道办公室的门,才毫不留恋地转身,却刚走出两步,就被夺门而出的级长叫住……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结束后,校长和学生代表会依次上台讲话,每周的学生代表是高三各班轮流派出的,稿子要经过级长审核后方可上台。


我站在麦克风前,一点也不紧张,也许是手里那个血红色的笔记本给了我勇气,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台下是全校师生,老师们一本正经,学生们表情不耐,他们的状态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麻木又愚昧的世界。


我翻开那个和我的手一样大小的本子,一页一页念了起来:


“3月3日,今天是我死去的第一天。”


“3月5日,可是我不想死,于是我试着能不能重生。”


“3月10日,原来,被人强暴的女孩只能萎缩着腐烂,痛哭流涕地等待别人的救赎,自己没资格自救。”


“3月15日,我遭受了两次强暴,身体上的伤能够愈合,心底的伤只能溃烂。”


……


台下立刻哄乱一团,那些人很聪明,我没有说出名字,他们就知道我说的是谁。


教导主任跑得太急,在台阶上摔了一跤,手脚并用地要过来拦住我。


班主任也在下面急着对我喊。


我不理他们,只盯着手里的日记本继续念着。


后来一阵声响,话筒没了声音,我转头看见教导主任手里拎着插头,他另一只手指着我,气得不停骂。


学校领导们以为闹剧已然结束,刚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学校的广播里又重新响起了我的声音,这次声音更大,内容还是日记本里的内容。


那是我昨晚录好,今早交给级长的音频。


我笑着看学校领导们的惊慌失措,看学生们的议论纷纷,觉得他们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可笑。而我的声音,带着付感儿的不甘,终于响彻了整座校园。


好友拉住我,劈头盖脸地责骂:“你怎么这么胡闹,这样逞英雄除了记大过被退学,有什么意义?没一个人能理解你!”


“就是因为没人理解,这才是意义!”


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仍不肯放弃,“林湘,就算你把所有真相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自己的错。”


我挣开她的手,说:“如此最好。”


要是他们都承认了,他们就会忏悔,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社会的原谅,那样岂不是太便宜他们?


我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醒悟,那样才会遭到自己行为的反噬。


我看着那些人不断从我身边经过,正面迎接那些指指点点,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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