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驴还很年轻,磨坊主对他说:“好好干上二十年,等你老了,就搁大太阳底下躺着,光吃豆子不干活。”这是驴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只听祖辈讲过,旧时驴老了,都要卸磨杀之,毫不留情。于是为了这一梦想,他天天起早贪黑,甚至不用蒙上眼睛,就撒着蹄子绕着磨盘转啊转,转啊转。
曾有偶然飞来过冬的燕子笑他太傻,劝他省省本钱,毕竟驴命是自己的,他总是嘿然一笑,偶尔吐出几个字也是“二十年后”,“嘿嘿”。寻求在那憧憬的目光中,燕子当然不明白。而时光荏苒,一代新燕换旧燕。驴嘴里那个数字也不停闪烁魅惑的光芒“二十,十五,十,五。”像是一句奇怪的咒语,却具有十分强大的魔力,纵然驴转没有了一身油光发亮的皮毛,没有了凹凸有致的整块驴肌,但他的眼神愈发充满光彩。他知道“好日子”就要来了。
那一天傍晚,磨完了最后一筐豆子,他又认真整理了下他的“工作室”,即使四壁漏风,阴暗潮湿,但他想等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时,还会怀念这里的,毕竟这里承载了他大半的光阴。轻轻关上门,踱到前院,他却像是一只误入大观园的跳蚤,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一样,二十年前这里还是破败的篱笆桩,茅草房。如今变成了小洋房带花园!驴当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有些懊恼那些燕子燕孙们为什么不告诉他外面世界的改变,不过他转尾巴一想,可以在花园里吃豆子,晒太阳,岂不是更美妙?
磨坊主大概听出了动静,下了露天阳台的楼梯,指了指驴“你这家伙不在后院老实干活,怎么跑到前面来了?”
重重的皮靴把地板踩的生响。
“您忘了,今天是二十年之期。”驴说话颤颤巍巍的,可他本该是有底气的。
“哦,二十年之期啊,竟然这么快,正好,我找你有事,如今经济不景气,我这农场养老金缺口很大,又刚刚盖了房子,入不敷出啊!”磨坊主两手一摊,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可是,您说好的呀!”驴急了,音量不自觉的提高了些。
“要以‘大局’为重,要有‘奉献’精神,要和‘国际’接轨。再说你们这一代的养老金,我不是发给你们父辈了吗?如今物价疯涨,我还贴了些私房。”磨坊主语气先是严肃,后又晓驴以情起来。
驴能说什么?
驴还能说什么?
“那我想看看我的父亲”这是驴最后一个要求了。
磨坊主没有拒绝,他摇摇指了农场最偏僻的一个角落。
这是 一个被阳光抛弃的地方,驴感受到的,唯有刮骨的阴风。也就在这,驴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如今“退休”的父亲。不算瘦,只是老得厉害。父子相见却无言,只有泪珠在各自的大眼睛里打闪着,摇摇欲坠。突然一阵犬吠打碎了如此静谧的时刻,那是磨坊主的老祖母提着个桶来喂食了。驴有些怕她,或者说是怕她那条张牙舞爪的狗,便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你这个懒骨头,不在后院干活了,跑到这儿干嘛!”老祖母放下桶,叉腰就骂。“我...”驴刚想辩驳几句。“你看看你们一家好吃懒做,整天就想着不劳而获,我这一大把年纪了也没想什么退休,还不得伺候你们”可老祖母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驴感觉内心腾出了一团火,他等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要憋不住了。
老驴重重的咳嗽了声,将他拉回现实,他看到那条黑狗,亮出了雪白的獠牙。
“乖孩子,走吧,回去干活吧,这都是咱驴的命。”说完这句,老驴扭过头去,没有再转过来。
“爸,等我‘退休’了,我们就团圆了。”驴知道,他确实该走了。可他不知道,这一别,竟是诀别。
回到磨坊,套起熟悉的杆索,像从前那样转啊转,转啊转。
不过驴明白了,有些东西一直蒙在自己眼睛上,一块黑到透明的布。
第二天,不知第多少代的燕子从磨坊主小洋房的阳台上吃饱喝足后,一路叫喳喳的飞了进来,喙嘴带笑的告诉驴,磨坊主这次花了不少钱,联系了一个动物养老院,说是要把农场所有退休动物都送到那儿去安享晚年。“你爹有好日子过了!”燕子走前还不忘补上这一句。驴有些欣慰的笑了笑,终于开始卖力的拉起磨来。阳光透过破败的墙壁照射进来,“爸,我们会团圆的。”驴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
那天清晨,老驴上了辆带血渍的皮卡,没有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