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秋。
白日里冷清的西街,到了傍晚照旧热闹起来。晚饭时间端着碗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的人群,都在谈论上午刚刚在矸山上逮住的杀人犯。
“真是看不出,海军竟是这样的人!”
"昨天洗澡时我还给他搓背哩......"
“那敢情凶险,没让人家把你肢解了啊......”
大伙谈论的是最近发生的一起杀人碎尸案。上个月下大雨,西街东边的蒙水河暴涨。本来这蒙水平日里就是上游洗煤厂洗完煤排出的小黑水,没多大流量,一路枝枝杈杈蜿蜒五六里地,和着生活废水直接汇到泉城最大的护城河——洮河去了。但那天雨后,一个拾破烂望见蒙水下游的小铁桥桥腿上,挂着一张破布袋,里面似乎有个猪头,被水冲得若隐若现的。
心想,看来今天没白出来,又可打牙祭了。
快步攀着堤坝下到河滩,待水小些,用拾荒棍撩开破布袋,登时一股寒气就从后脊梁骨窜了上来。
那......怎么好像不是猪头,鼻子没猪头大,而且上面还有毛发,挺长,像人的头发。
虽是被水泡大了些,但五官依稀是个人的模样。
公安局来了人,几个警察在河滩又是拍照又是测量,河岸两遍站满看热闹的,交头接耳间,猜测人头是男是女,多大年龄,本地外地之类。
之后几日,但见每天都有公安局的人在河滩里四处寻找,许是找其余的尸块。围观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少。半月后,也没见本地人家有谁少了什么家口,蒙水尸案的议论也渐渐冷了下来。
本来大伙也渐渐忘记这事儿。结果今儿上午公安局找海军了解情况,海军提着暖壶说出去打点水,办案人员左等右等,却一直不见海军回来。嫌疑大增。办案人员立刻汇报领导,增派警力,当天就在矸山上把想跑的海军绑了回来。
证据确凿,自然供认不讳。
案件的突破点在那个装尸首的布袋上。本来公安在河里找了几日,也没发现啥有价值的线索。向全城征集失踪人员消息,也没啥人来报案。后来改变思路,从装尸首的袋子入手,发现袋子上画着象棋棋盘,而且是个装乳化剂的袋子。
从蒙水往回溯,也就一矿、二矿两个矿,用到这种袋子的,也只有一矿的玻璃纤维厂。
搜查范围一下缩小了。
一个个谈话,谈到吕海军时,狗的吓跑了。
不心虚跑啥。
两天审讯,真相大白。原来这吕海军家是双职工,自己和老婆都上班,没时间照顾孩子,只好从老家把正待业的小姨子请来帮忙照看。某日海军老婆不在,海军趁小姨子睡着就把人家给污了。怕喊出声来竟失手把人给掐死了。呆了半晌,索性分尸,用袋子分装了尸首,等大雨来时河水见涨,扔到河里让水冲走。谁知一个袋子竟挂在了桥架上。
那日公安局来人了解情况,海军知道这玻璃纤维厂就自己爱下棋,这查着自己是个迟早事儿。 公安一来,海军招呼人家坐定,自己找个打水的理由,直接跑矸山去了。这一跑,倒把自己供出来了。
不出一月,判决下来。全城公告,游街,枪毙。
此后几十年间,坊间若有孩子哭闹,一提海军,霎时见效。
海军是泉城名声最亮的人。
西街从前不叫西街,叫西场,是矿工工余垦出的一片平地。
煤矿前后都是山沟,有块平地不易。后来西街人群渐集渐多,成了一矿的最繁华的生活区。
随着矿上外来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原来在坑口附近建的福利楼、职工宿舍也越来越不够用,就在西场上盖起了排房,起初十排,后来增到二十排,再到后来,加到三十排。
西场成了西街。
矿上的工人,见面不必问哪个单位、工龄长短,说起住在哪排哪号,基本就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
越老资格的工人,门牌号越靠前。
三年前,矿上的五七科改制成管理科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在西街上盖楼,名曰改善职工居住条件。
原来的排房也不够分配了。矿上说,楼房干净,而且集约。于是,本和大路毗邻的西街,又被进一步蚕食,护路树被砍去两排,西街也被辟掉半条,从北到南,一溜排八栋楼拔地而起。
许是工程赶得太紧,北边大面积的矿长楼住进去没两天就有了裂缝,五七科领导赶紧叫来施工队在单元间垒起水泥柱,在每家每户都拉上钢筋加固。一幢本来没有多高的红砖四层楼,因为钢筋水泥的装饰,越发让这栋楼显得鹤立鸡群。
扬子家住在排房。一排一号。隔着西街和矿长楼对望。楼还没盖起来时候,扬子每天在放风时间能看到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他妈告诉他,大车能上人的,红色的,是公交车。
绿色的,开起来叮铃咣当的,是矿交车。大卡车,圆头的,是东风;方头的,是解放。
那就是扬子5岁前对所有外面世界的了解——汽车,和海军。扬子上面有6个姐,父母奋战到快到退休,才终于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自然对扬子格外重视。
怕他被陌生人拐跑,一般不轻易放出来;又怕见不着阳光耽误长个儿,每天给扬子10分钟放风时间。
因为住在头排的缘故,扬子他爹发挥聪明才智,在排房后墙和二排的托儿所之间连起两道墙,不大的小排房改造成了独门独院。
扬子学会走路后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咿呀到院墙里托儿所的窗户边,看里面的孩子透过玻璃做鬼脸,然后吐他们。这也是扬子为啥死活不上托儿所的原因。
院子西南,是矿上的俱乐部。扬子常常坐在紧锁的院子当中,听电影放映的枪炮隆隆,幻想自己哪天能在吐托儿所的小孩时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一定威武。到了放风的时间,扬子会飞奔到俱乐部的后门。那两扇木门厚重,红漆斑驳。用力掰开木门的缝隙,可以看到大银幕上人影晃动,直到有人来,赶他走。
下一站就是院子正西的晋剧社团。扬子站在剧团院口,看里面的人挥舞大刀、舞弄缨枪,呆呆地发痴,都没听到他妈四处寻他的声音。直到她匆匆赶来拧住耳朵把扬子拎走,他的眼神依旧凝滞在戏箱旁的武将甲衣上。
回到家,扬子把枕巾前后两块掩在裤子里当做甲衣的前后靠,踱起武将出征的方步,眼神中流露出杀气模样。
扬子他妈再不允许他出去。她说,俱乐部经常会审判犯人,审判前犯人都关在对面的晋剧团里。安全起见,最好别去。
于是。扬子只能呆在家里,趴在窗边,看南南北北人来人往,大凡有人回看一眼,扬子就及时赏他刚学会的第一句话:“流氓,犯犯!”唯一能出门的机会,就是出得院子对着西街尿尿。有时,风向不好,扬子会尿自己一身;有时,行人会停下来,拨弄一下扬子的宝贝。扬子用惊异的表情望着他:“流氓,犯犯!”
那座院子,扬子被锁了五年。春天,扬子把四处飘扬的柳絮绕墙围成一圈,一根火柴便使火焰东奔西突,可以使自己笑上一天;夏天,墙角的指甲花红了又白,摘下来,捣碎,敷在指甲上,然后,染红的指甲会慢慢褪去,重新露出月牙儿;秋天,会吃上姐姐从商场里捡来的瓜子儿,那时大人逛商场,瓜子儿是唯一的零食,边嗑边丢;冬天,则在院边锅台的破洞里,翻了又翻,把姐姐借来没还的小人儿书,看一遍又一遍。
街上传来挑着扁担卖杂货的拨浪鼓或者扛着长板凳抑扬顿挫的“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声响,扬子匆匆奔向门口,透过门缝,循着他们渐近,又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