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长江北岸,曾经,村庄紧挨着长江,我们村里的人都习惯称长江为“大江”。
童年时的每个夜晚,我们都是枕着大江的涛声进入梦乡的。所以,村庄是我们的摇篮,大江的涛声,就是我们的催眠曲。
可是,这条奔腾不息的大江,那时却像一头猛兽,一路咆哮着,啃噬侵蚀着我们村庄边缘的土地。
慢慢地,当那涛声离我们越来越近时,我们这个延伸在大江边的小村庄也就变得越来越小。
直到有一天,我和乡亲们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大江吞没。
昔日村庄里的欢歌笑语明明还在眼前,但就在那一刻,我们的村庄却永远地消失在大江里。
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夹杂在迁徙的大人们中间,我的背上背着母亲给我绑好的一个包裹,胸口有母亲给我戴的平安符。
瘦削的母亲,手提肩扛着更多的包裹往前赶,父亲和哥哥已经先期赶到移民点——吉祥公社。
政府把我们的新家临时安置在吉祥公社的大礼堂里。十几户人家,大礼堂被隔成十几个小间,每个小间里仅能放下一张睡觉的床,烧饭一律在大礼堂外面。
一时间,公社的走廊,会议室,连公社卫生院的病房,都成了我们的厨房和饭堂。
我们变成了吉祥小学的插班生,老师和同学们都称我们是“洲上人”,他们自己则是“山里人”。
“洲上人”和“山里人”最显著的区别是:前者是喝大江里的水长大,后者喝的是山间水塘里的水。
断了几年的长江水后,我们和“山里人”也就没有了区别。虽然老人们偶尔还会说起“崩江”(江岸大面积崩塌至长江)的往事,但我们已毫无当时的那种恐慌了。
人多地少,变得拥挤,变得逼仄的吉祥公社,显然已束缚了日渐强壮的我们。
我们不得不再次背起行囊,告别了身后的大江,北上或南下,各自走向更远的地方。
唯有这条大江,依然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
那年,费翔的这首《故乡的云》唱出了我们的心声。
在他乡,思故乡、念故乡!故乡是我们心头最温暖的地方。
于是,春运就成了我们亲近故乡的一条艰辛而又欢快的路。千万次的辗转,千万里的奔波,只汇成两个字——回家。
虽然我们的行囊还空空,我们的羽翼尚未满。但回乡后,站在大江边的壮志豪情依然未变:努力奋斗,将来为建设家乡贡献自己的力量!
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不仅长大,而且也更强大。
“发小群”,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们在群里又像小时候在村里那样“叽叽喳喳”地吵着、闹着。
今年的国庆长假,我们终于相聚在魂牵梦绕的大江边。
秋日的长江,一改往日的欢腾,娴静地横陈在我们这群“老朋友”面前。我们像年少时那样,并排坐在江堤上,看落日余晖,看炊烟袅袅。
令我们欣慰的是,国家早已将“保江”工程落到了实处,故乡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任大江随意侵蚀。
江滩上,成片的柳树像一个个保护神伫立在那里;脚下,坚实的防洪堤好似一根“定海神针”,将“固若金汤”四个字刻在江边的土地上,刻在了江边人的心上。
而我们,真的仿佛又回到小时候。
我们回忆着那遥远的童年往事,并相约:今后无论多远,无论多忙,每年我们都要在大江边聚一次!
”崩江”!我们不约而同地又说到已“崩”到大江里的村庄。我们都指向江中的同一个方向:“在那里,对,我们的村庄就在那个地方!”
“我亲眼看见我家的房子塌向大江的那一幕!”说这话的是发小何庆国。他回忆说,那天,当接到大队部的紧急撤离通知后,他父母不敢停留,只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拉着他们姐弟跑出了家门。
“到吉祥后,我想起了我的书包忘带了,便悄悄地返回。在警戒线外,我被指挥部的人拦住了,没办法,只好惋惜地看着我回不去的家。”他说得很动情,“只听‘’哗啦啦’的几声巨响,一眨眼的功夫,我家的房子就倒到江里去了,唉,我的书包啊!”
“你的书包算什么?可以再买一个呗。你们可知道?彩云她奶奶的梳妆盒也‘崩’到大江里了,听说有好多金银首饰呢。”
“还有我表舅家埋在后院的几坛铜钱,都没来得及挖出来,好可惜!”
……
我们尽情地回忆着,像回忆儿时的那些偷瓜偷枣的趣事一样,七嘴八舌的,抢着说,抢着答,尔后,都发出开心的笑。
但是,只要说到我们的村庄,说到我们那消失在大江里的村庄,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会露出深深的惋惜……
那村庄,像一个葫芦的形状,三面临江,只有北边和陆地相连。长江,在我们的村庄面前拐了个小小的弯,我们的村庄有个很形象的名字:江包地。
也许,正是这个名字注定了它的命运……
如今,那个叫“江包地”的村庄虽然已消失,但江包地的人们却并未走远。
前些年的“保江”工程中,除了党和政府的关怀、扶持,江包地在外地的儿女们也踊跃捐款捐资,为家乡出力。
多年前在大江边许下的诺言,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那份豪迈,那份对家乡的热爱,都在诺言的兑现后变得更加坚定,虽然中间还夹杂着对大江的爱恨交加。
只是,我们更加怀念我们的村庄!假如,它如今安在,我们该是多么幸福啊!
归来的我们,一定会放下行囊,慢悠悠地在村里徜徉。
我们会看看来来往往的轮船,起起落落的浪花,飞飞停停的水鸟。
听听那熟悉的涛声,风吹芦苇发出的“沙沙”声……
尝尝梦里常回味的味道,鲥鱼、刀鱼、江蟹,江虾……这些都是大江里的宝贝,也曾是我们餐桌上的美味。
一株株棉花,一杆杆玉米,和我们一道迎着江风成长。
江边那些个野生的果树,当年解了我们的馋,也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树林里曾经满是我们欢快的身影。
走进我们的校园,摸一摸用江水浇灌大的冬青树,摘一朵树下那不知名的小花。对着刚露出笑脸的太阳,我们唱那首《长江之歌》,没有伴奏,只记得那位年轻的老师,用他那浑厚的男高音,为我们引亢高歌。
看着不见了的村庄,“子欲养而亲不在!”之苦涩涌上心头,我们像怀念一位离去的亲人一样怀念我们的村庄。
因为她像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用她的仁慈,她的包容,她的付出,养育了我们,而在我们就要成人时,她却被迫离开了我们……
我们无以回报我们的村庄,唯有面对大江,向着她曾经消失的地方,轻轻地念叨着她的名字……
溶入在大江里的村庄啊!你能否接住,我滴入江水中的那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