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九月,步履未停。
适逢小长假,去往终南山。虽然网上几乎找不到可供参考的完整线路,但探访的心意确凿,任凭前路一派模糊,还是干脆利落地出发。
为了避开连霍高速熙攘的车流,我们选择了绕道而行。哪里料到,这路绕得太过铺张,居然多走了200公里。所以,去程的路线就此忽略,按照返程路线出发,应该更为科学。不过,我们一路上车开得轻松,遇山见水,也算逍遥。跟随导航至陕西蓝田大峪,已经非常临近目的地,但还是品尝了寻觅的挫折,摸索着前行,直至确定了大峪水库的前途,定下西翠花村的确定方位,终于如愿抵达。经过这一翻茫然,如果再去,线路安妥,路途亦不迢遥,绝对能够做到心中有数、十拿九稳。所以,这条道寻出成就感。问道终南山,这属其一。
驶进郊野,山岚扑面,碧草含香。连绵不断的绿色植物蜂拥而来,两侧树林繁盛的茂密。一条大河谷底蜿蜒,声势浩荡,淙淙水音不绝于耳。不时有几缕余辉映照山间,洒下金色的光影,瞬间又逝去。四处晕染光阴的香气。
索性驱车直至大路的尽头。再往前方,只有依稀可辨的羊肠小径。按捺不住远处的诱惑,套上厚的衣衫,投奔进去。
空气清澈,散发沁人气息,周遭水声放肆喧哗,但心却无比安静。路的拐角烟雾升腾,穿过简陋石桥,探究一二。大片开阔空地突兀呈现,三两大人围着一团火谈笑风声,两个孩童雀跃奔跑。
再往前,一对情侣已经支好帐篷安营扎寨,旁边的地席上挤满做饭的全套家什,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仿佛应有尽有。用砖头堆砌的灶火如何搭建不得而知,只看到火焰旺盛猛烈,是以树枝为燃料。女孩侧影清纯,正在迈力烹饪一锅美味,男孩小心翼翼把刚刚切好的西红柿放进锅中,貌似一锅紫菜番茄蛋花汤。我诧异他们没有车,怎么能大老远带来如此齐全的做饭装备。女孩回答有人帮忙送上来,然后继续埋头。
几块巨大山石挡住前方,试探着往前,密林通往大山的深处。男孩大声提醒我前方已经没有路,大概是想让我们赶快离开此地,不打扰他们清静。
我们知趣地折返。不曾想,遇到两个更有料的中年男人。一个年纪稍长,只携带一个干瘪的背包,正在勘察地形,要找两棵间距适中的树,因为他要在吊床上过夜。仅凭一个睡袋,还要彻夜倾听水声的喧嚣,也算是牛人一个。另一位,四十多岁的样子,家当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型背包,告诉我们今天刚刚与这位大哥相识,因为言语投机而结伴。他有帐篷可以住宿,每天一顿早餐,晚上仅仅依靠一颗保健药片补充整天的营养。结束了大理的云游,慕名至此。
在第二天的下山途中,从一闪而过的车窗里,目睹了他俩徒步下山的矫健。我们从此擦肩而过。
虽然已经临近下午六点,我们并不着急找寻当晚的住处,因为沿路的农家乐比比皆是,现在又过了暑期旺季,食宿都不是问题。凭感觉住下,房费100。鳟鱼是当地的特产,当然必须品尝,外加一只土鸡,两杯薄酒,但这顿晚餐的真正兴致,却并不仅此,而是有缘人滔滔言语的助阵。按照他的说法,我们都是有缘人。
我称其为有缘人甲。来自山东东营,年方46,信佛。几年前疾病缠身,两年前开始辟谷,直至现在每日只食一个苹果一个梨。体重从180多斤,骤降到103斤。辞了油田工作,卖掉房产,自驾一国产越野来到大峪。据他介绍,终南山的气场属于世界金字塔的顶端,他准备在此长期居住,立下不修成正果誓不下山的雄心,而他自称距离正果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意气风发地给我们讲述他的履历及现状。并且一直迫切地推荐自己的微信,让我们添加,以便感受他的世界。而我们只能遗憾地感慨,他的境界我们无法企及,红尘里的美食,俗世里的亲情,都让我们更为愉悦、珍重与珍惜。
手机失去信号,晚上九点多我们就已经安然睡下。夜露静静凝结,外面的风声、水声略显轰鸣,我们还是一鼓作气地睡到天亮。
清晨。河边泛起淡淡秋雾,刚爬上山的太阳,晕染着河岸的树林,山山水水在晨雾的烘托中更显静美。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自由自在。那一刻,我们忘却了来这里的初衷,好像只是信步走一走。
因为整治私搭乱建,后山上的大小屋棚都已经拆除。原来隐居在山林中的人,都不得不另寻它处,现在大都集中在莲花洞。我们的住处,距离去往莲花洞的山上,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八点半的早餐时间,九点钟出发探访莲花洞。
群山层层叠叠,碎石铺就的山路隐没其间。宽阔树林交相掩映,将炽热遮挡在外,爬山路途顿感阴凉。一路攀升,走走停停。
前方飞檐翘角在树丛中忽隐忽现,到达的是南佛寺。这里应该香火旺盛,依山而建的寺庙,虽然处处彰显人工雕琢的痕迹,但却还是让人感觉莫名的清幽。
再走远一些看它,葱郁的树木,裸露的山岩,高低交错的青灰色房舍,完全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存在。
一座简易搭砌的石头小屋,醒目地挺立在半山腰。看不到人影,只传来隐约的狗吠。所以,确信也一定有人在此隐居。
继续前行,另外一番室外桃园的赏心悦目。厚重的木门,落着锁,仿佛将缤纷尘嚣阻挡在了时间之外。
目的地还在未知的前方,我们唯有继续。转弯的林子里传来窸窣声响,眼神寻觅过去,一个身着红色禅服的妇人正在弯腰捡拾什么。看到我们驻足,告诉我们是在捡山核桃,也邀请我们加入捡拾的队伍。再往上看,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悬挂在一棵核桃树上,随着他的奋力摇晃,树上的核桃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仔细端详,这位留着灰白山羊胡子的道士,颇有仙风道骨的风范。询问他的年纪,已经将近六十。如此高龄,还能在相邻的两棵几米高的树上自如攀爬,身轻如燕,动作敏捷,让我们顿生望尘莫及的钦羡。
回程途中,看到他们满载而归。和善地和我们打招呼,告诉我们除了山核桃,另外还采摘了一些蒲公英。也许,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庆祝中秋吧。
重新走上碎石山路,缓缓跋涉。传来袅袅梵音,几间房舍豁然眼前。主人出来,热络地张罗我们喝水。仔细观察,主人是利用太阳能取电,在院子里播放佛教音乐。专门一间屋子是给过路人歇脚,里面暖瓶、水杯、板凳齐全。我大着胆子要求看看他的卧室,虽然简陋但非常整齐有序,厨房也干净整洁。我们在院落中的石桌前围坐,聊天对谈。
我称他为有缘人乙。台州人,未婚,年方30有加,一个突然的决定,来到终南山。举目无亲的地方,一无所知的文化,还有不得不服的水土,一住就是四年。至此,他找到了与世界合适的距离,没有很近,也没有很远。一直在这里修行,过一段时间会去寺庙学习,达到要求之后便能剃度。自己的行为得到父母的理解,每年会电话报一两次平安。为人平静谦和,措辞十分主流。他说:过去已经过去,将来还是未知,唯有过好当下。我无比认同。
如此看来,我们认为最狂野的梦想,竟然是如此的平寂,而且无须解释。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
告别。再度前行,汗水不断,心里却觉得安宁。我体会到信仰的力量,哪怕只是一点点。
到达莲花寺,僧侣师徒在此居住。经过他们时,他们正在锯木头,是为冬天取暖做着充足的储备。带着犹豫与试探,与他们唐突搭话。师傅始终旁若无人,一言不发。徒弟带着一点点高冷,但有愿意与人交流的健谈。
我称他为有缘人丙。46岁,但面相年少。坦言两年前来到这里是因为性情极端,运气好遇到师傅的收留。清修,耕种,劳作,学习,直至完全沉浸,对红尘再无贪恋,此后从未与家人联系。我们说:条件这么艰苦,你们真是不容易。他说:尘世里的环境那么恶劣,你们还能呆下去,才是真得不易!我样的对白实在令我刮目,但我更欣赏他的这份松驰。
不是生而有之,而是一种领悟,一份选择。是的,生命的清晰,不是突然间的恍然大悟,而是一步一步认真坚实地走。灵魂在此栖息,江湖就变得很远,还有什么能让他感觉潦倒?
莲花洞就在前方,又一把大锁隔绝了我们。接待我们的,唯有一只猫。
山峦起伏,以高不可攀的姿态,骄傲地寂寞着。攀爬至此,我们反而多出一点点清心寡欲的气质。山中一无所有,却能给予他们丰盛的安慰。而从前深深感觉曲高和寡的这些,它们原本美好的样子,我们有幸一一品尝到。
阳光下,没有一朵花是曲意逢迎的。
我们猜想莲花洞的主人,可能是上山时遇到的两位奔跑着下山的少年,衣着朴素,背着破烂的双肩包,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又经过一个院子,上面“止语”的标识,告诉我们主人不愿被外人打扰。
再往上走,一座更大的院落。凭感觉这是老洞的所在,依然一把大锁,也许这里就是偶遇的道士居所。不甘心,一个人迅速攀爬到更高处,希望有人迹出现。道路不明,需要手脚并用,但看到红色标记和废弃的食品袋,证明并不荒芜。但遥望远处,茫然不知所终,只好忍痛割爱般地放弃探寻,原路折返。
刚刚踏上返程,就遇到了小插曲。轻视了碎石山路的风险,走得过于大摇大摆,突然脚下一滑,人仰马翻。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要彻底挂了。坐在地上,抱着左腿,好几分钟动弹不得。慢慢回神,试探着伸展、蜷缩,好像并无大碍。壮胆起来走几步,似乎一切正常,有惊无险啊!太庆幸了,我要感谢自己结了善缘,得了善果。
回到山底,看到入口的石头上雕刻的“莫总回头”四个大字。终于明白,能够真正在山中隐居,的确需要毅然决然地与过去的一切做个了断。
当心空无一物,方能无边无涯。内心保持宽阔的静气与疏朗的孤独,还有敞亮的温情和精神上的一意孤行。他们找到一种性情与这个世界相处,我们看着格格不入,他们却觉得丝丝入扣。从此,为信仰奉上吟咏,留下生活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样子。
天听寂无音,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是的,路标就在你我的心里。
唯愿:愿遂,心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