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正对着大海,公路路基遮住海滩,阳台上看不见。有两个人沿着稀疏的树荫,横穿公路走向海滩。他从阳台上回过身,穿过房间走向洗手间。洗手间玻璃门的铰链卡住了,他用了两次力,笑一下,深吸一口气,双手提住把手,慢慢挪动那张玻璃门。玻璃门被转过一个小小的角度,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又发出响亮的“哗”的一声,瞬间崩散开来。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血从左前臂和左小腿上滴落。他找到扫帚又放下,使劲抖和拍打T恤和短裤,走进卫生间用莲蓬头冲洗流血的部位,左前臂靠近臂弯的伤口小而深,左小腿外侧的伤口阔而浅,活像去掉九州和四国的日本列岛地图。
他回到床边掏出一包200抽的纸巾,用掉一半,然后把沾血的纸巾团起来塞进一个超市塑料袋,去卫生间洗了手,锁上门,微微跷着左腿走向电梯。
物管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表情恬淡地听完了陈述,掏出烟来请他抽。他不抽,物管的人自己抽了,从容地告诉他这已经第九起了。
“它的设计啊,我觉得就有问题,用什么、用什么钢化玻璃,嘿,碰破一点点就全碎掉了啊。”物管的人说。又说质保今年五月到期,开发商现在不给人免费换门,原样装一个要500,不过他个人建议换个铝合金的,700——这里没现成的,得去广东订。
“我不是业主,我打个电话。”他用右手伸进左裤兜掏出手机拨号,嗯嗯啊啊一阵后拿左肘上的大血痂在物管的人面前晃来晃去:“他说他来了再说。能不能先把我那里收拾一下?”物管的人叫了一个清洁工跟他上楼。清洁工把碎玻璃装了三个编织袋,他用完了剩下半包抽纸,然后把屋里所有垃圾塞进其中一个编织袋。
他又坐了一会,盯着小腿上的伤口,开了另一包抽纸。纸巾上没有血迹。他换上泳裤,拿上游泳镜和耳塞,把门合拢又推开,走进卫生间取下莲蓬头打开冷水浇了一下左腿。冷水跟楼下游泳池里的水一样冷。他在楼下游泳池里冒出来又埋下去,划水,呼气,划水,冒出来,吸气,划水,游到浅水区的台阶处,迎着阳光从水里站起来。池边漂着一只小半个巴掌大的死蟑螂,像一片黑色树叶。他用脚拨水,蟑螂随着水波载沉载浮,他向前倾身体查看了一下,突然用右腿猛烈划水,接着是用双手,直到把蟑螂漾出泳池。
在沙滩上他把沾满沙子的拖鞋码好,皱着眉走到海浪前,舀了一捧海水浇到小腿的伤口上,舒开脸,戴好潜水镜走进海里,从海里冒出来又埋下去,划水,呼气,划水,冒出来,吸气,划水,偶尔站着休息一下。一条渔船在不远处驶过,他停下来,站在水里看看渔船,接着像绝大多数大陆人那样习惯性地把视线转向陆地。一个穿沙滩裤,斜挎相机包,有谢顶趋势轻微发胖的青年走到他的拖鞋旁边,扬起下巴眺望着远方海面同时迅速穿上拖鞋,转过去沿着水线走向来时的方向。
他转向放拖鞋的地方,越走越快,出了水紧跑几步,在大约是拖鞋原来的位置周围倾斜身体略微看了一圈,摘下游泳镜缠住手腕,往胖子走去的方向小跑起来,跑了几步他把游泳镜挂在脖子上。
在一具水母的尸体旁边他追上了胖子。“嘿!”他说。胖子自顾往前走,并不回头。“嘿!!”他顿住脚,大声说,胖子转过来,右腿在后面撑住重心,拿脸对着他,上下转动了一两回眼珠。
“这鞋是我的。”他用下颌指点着说。
“啊。”胖子说,接下去再无任何表示。
等了片刻,他要求胖子还鞋。
“我鞋不见了那么远我怎么回去,啊?”
他于是再做一次尝试,“把鞋还我。”他说。
“不给。”胖子低沉地回答,把相机包挪到屁股后面,双手虚握。
马上又做了第三次尝试。“来,还给我。”他用右手的四根手指指着胖子的脚下,掌心朝上,温和地说。
胖子皱着眉头,两手握拳,微微侧过身去。一双穿着拖鞋的脚蜿蜒交替慢慢朝岸上倒退,把另一双前后八字岔开的光脚留在刚能淹没脚背的海里。
陈克夫走上擂台。
吴公仪走上擂台。
总裁判何贤脱去了外套。
总裁判何贤走上擂台。
陈克夫和吴公仪坐在各自的角落里。
陈克夫和吴公仪面对面。
电铃响了。
陈克夫一拳向吴公仪面部打去,吴公仪微微闪过。
吴公仪一拳向陈克夫打去,陈克夫转弯同时向吴公仪左脸打去。
吴公仪一躲,左唇被打中,开始流血。
陈克夫一个回手落在吴公仪颈部,吴公仪倒退两步。
吴公仪跨出箭步向陈克夫脸部打出一拳,打中陈克夫的鼻子,陈克夫左边鼻孔开始流血。
吴公仪转向左边,被击中一拳。
陈克夫挥拳攻击吴公仪。
吴公仪出腿。
电铃响了。
吴公仪收腿。
陈克夫和吴公仪各坐回原座。
陈克夫在流鼻血。
陈克夫流了两到三分钟鼻血。
电铃响了。
陈克夫停止流鼻血。
陈克夫从座位上站起来。
吴公仪从座位上站起来。
陈克夫一拳向吴公仪胸部打去,打中了。
吴公仪一拳向陈克夫肩部打去,打中了。
陈克夫一拳向吴公仪胸部打去,打中了。
吴公仪一拳向陈克夫头部打去,打中了。
陈克夫出拳向吴公仪打去,吴公仪出拳向陈克夫的右前臂打去;陈克夫没有打中吴公仪,吴公仪打中陈克夫的右前臂。
陈克夫出拳向吴公仪打去,吴公仪出拳向陈克夫的右前臂打去;陈克夫没有打中吴公仪,吴公仪打中陈克夫的右前臂。
陈克夫提起右脚向吴公仪踢去。
电铃响了。
裁判们开会。
裁判们投票。
投票结果是“停赛”。
陈克夫和吴公仪握手。
新马师曾走上擂台。
新马师曾演唱《万恶淫为首》。
然后就散场了。散场后他离开树荫,走向电梯入口,右手伸进右裤兜,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左手拇指在电梯面板上连续摁了几下上键。
“喂,操,堂妹?我是谁?妈的你没来电显示吗?……对呀,……15号就到了,来了好几天了还没怎么出去玩。这个时间才起床,你还在啃老啊?”
电梯门开了,他转身走进楼梯入口。
“什么叫‘你也是’啊不一样我操,你什么都不干算失业人口,我什么都不干是消除社会隐患,我这种人……”
脚步声和人声在半封闭的楼梯间里反复回荡,竞相模糊起来。
“……喂?什么?听不见听不清楚?……我在楼道里头,你等等。”
他捏着手机匆匆来到电梯前面,抬头看了楼层,用拇指在电梯面板上连续摁了几下上键。
“刚才在楼梯间。……嗯啊,……没没我没有,不过上周去过一次,他们聊到你了,……是啊有杨总,杨总很想你哟,嘿嘿嘿嘿。”
电梯门开了,他走进电梯。
“你不要这样嘛,杨总、杨总青年才俊人生赢家,……嘿嘿嘿嘿……杨总女朋友也姓陈啊,一笔写不出三个陈字,我们一家的嘛……好好好,嘿嘿,说点别的。今天我操,今天我去海里游泳……”
电梯门开了,他走出电梯,回头看了一眼楼层,进了右边的走廊。
“就上午我去海里游泳,”他换了左手拿手机,“海滩上,妈的美女之多,不过我看不清楚……去游泳还戴什么眼镜,我我走过去凑近看的,多数长得有点,大部分,而且,妈的丑不丑旁边都有男人了我操,后来、后来、后来、后来,妈的,来了一个单身美女远看有点像小丽,……我当然凑近了才看是美女的,步态有点像小丽。”
他路过自己的门前,停一下脚,看了一眼门牌,继续往前走。
“妈的我操这个、她穿了一件波希米亚长裙我操,……然后,然后她把裙子脱了很随便就那么一丢,浑身散发着文艺女青年的气息啊我操,然后她,我操,就朝大海走过去。”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歪着头尽力模仿赵忠祥的风格抑扬顿挫地说:“大海,分开了。”稍微等了一会儿,又说:“……对呀,哈哈哈,……你也知道啊,……其实我是想的不过我没敢去搭讪,文艺青年、文艺青年、文艺青年、……不是,没没没我没有成见,……你不算啊,你一个……好了好了……堂妹啊,堂妹?……我们找个时间打一炮你看怎么样?……我说哪天我们来打一炮……”
过了一两秒钟他把手机收起来,转过身,走回到自己门前,伸手去掏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