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快速公交站点的进站口已经排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蛇。
抬眼看高架桥旁的叶子花,探出的枝条像在学杨柳,却没有那样的少年风姿。它更似杨柳和玫瑰的结合。晨风拂过,一片片叶子拍红了手掌。
发愣间,背后的人一个箭步从我身前揩了过去。
“前面的,走不走,不走让开喽......”
这是身后催促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匆忙赶路的原因,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有点儿花了。和煦的晨光竟在她脸上留下了几条轻微的汗痕。
队伍到了蛇头的位置都会呈现张口的趋势,在这匆匆忙忙的工作日的清晨,少有人能够心平气和地赶公交。
他们步得很急,待我到站台时,候车处业已叠起一堆人了。
所幸可供我选择的班次较多,又不甚赶时间,自可避过那些要与人前胸贴后背的。
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总是令人发倦。若是阳光炽热,则要说夏日炎炎正好眠;若是阳光和煦,又要说春和日丽宜小憩。人们为了休息总能找出许许多多的理由,不过为了“恰饭”,大家总得以坚强的意志支使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奔波在上班的路上。
车厢不算拥挤,但座位总是没有的。亮黄的扶手杆下,吊着一批人。
大家都像没了灵魂的行尸似的。有的紧闭双目,有的只手滑着手机,有的无神地看着窗外发呆。
车厢里很安静。
他们面无表情地坐着、站着,抓紧每分每秒在休养精神。在路上,暂时还不需要戴上面具,用虚伪的笑脸去面对接下来的工作和客户。
此时的麻木虽然并不好看,但却很真实。
摇摇晃晃、半梦半醒间,车到了一个大的中转站。
人潮开始涌入这辆公交,夹杂着香水、汗味的外界热气瞬间冲进车厢里,门旁的人仿佛被冷水泼醒般,立马向内里缩了缩身子。
新的乘客进入,每个人的空间都在被压缩,团簇的人就像是这机械生物之中发霉的癌细胞。
这趟车固然已经很挤,但到了站依旧会有人尝试着进入。比起不适,他们或许更害怕迟到。
黏在一起的肉体让人可以不借助栏杆稳稳站立,在一条条手臂构成的树枝缝隙里,他们依旧紧闭双目,忍受着几分钟的拥挤,享受着几分钟的安宁。
尽管人很多,但车厢里仍旧很安静。
不知是太阳高了,还是人多了的缘故,车厢里的气息燥热起来,即使是十六度的空调冷风也有点压不住的趋势。
沉默似乎都只因大家压抑内心的厌烦,距离爆炸就只差一根引线。
“你个大小伙儿,咋还厚着脸皮坐在这里!”
这句话就像丢进谷堆里的火星一般,整个车厢都被惊醒。
透过肉体丛林间的缝隙,人们不约而同地试图用目光去捕捉声源。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健硕男子,他正儿八经地坐在红色座椅上。而旁边站着个横眉怒目的大婶,正伸着胖乎乎的手指着他。在他座位旁边还贴着一个八九岁背着厚重大书包、梳着双马尾的小姑娘。
“这是老弱病残专用位置,你不懂吗?”
旁边背着黑色皮包的青年挺着一张写满青春痘的油腻脸庞,冷笑道。
“现在的年轻人呐,真的是,不想让座就算了,还装聋作哑......”
举目望去,男人、女人都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整个车厢平添了一丝浮躁。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优良传统,请主动给老弱病残孕幼保婴者让座。”
喇叭响起了广播女音,回荡在车厢里。
司机师傅也注意到了车内的异常,所以故意发出了这提示语。
然而,面对众人的指摘,那厮却是如不动明王般,脸上也毫无波澜。
我不禁在心底又对他低看几分。
“呼......”
汽车排出热气,车门打开了,又到了一个站。
不少人挤下了车,车内也宽松了一些,至少现在可以大口出气了。
再看之前那健硕男子,此时已经起身站在一旁,将座位让给了那小姑娘。
我心想他终究还是要点脸皮的,若真是如此境况还能纹丝不动那才是真正是无可救药。
或许是大家周围都松弛不少的缘故,车内又恢复了起初的平静。
公交继续飞驰在高架桥上,到点都会有人上上下下。大家又恢复成了一条条咸鱼,紧紧地挂在护手栏下打着瞌睡。
“啪”的一声,犹如落到古井中的一粒石子,平静的氛围再次被打破。
这次却还是那个健硕的青年,他竟被旁边的年轻女子打了一巴掌。
那年轻女子的妆容也有些花,但看上去还算是美丽动人。
“你这个人!刚刚一直在我身边蹭来蹭去,人多我还可以理解,现在人又不多,你还来撞我,你想干嘛?”
听见女子朗声的呵斥,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刚刚这个厚脸皮又没素质的年轻小伙,竟然还是只狼!
“你这个小伙子,要是搁我们那年代,非得治你个流氓罪!”提着一袋子菜的老阿姨扶了扶老花镜,徐徐吐出口气。
“对,这么无耻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先是不给人让座,也就算了。好难让个座吧,又跑去揩人家姑娘油。”
这时我才注意到之前那个怒目金刚的大婶已经坐到了红色座椅上。
不知是因为被扇了一耳光,还是出于内心的羞愧。健硕小伙的脸蛋竟有些红润,但他却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往旁边挪了挪,倚在一条细瘦的栏杆上。
“呲”的一声,快速公交又到站了。
而这次下车的却只有一个人——健硕小伙往前跨了两步,跳上了站台。在这个无耻的家伙下车之后,整个车厢似乎都清宁了不少。
就在汽车即将发动的时候,提菜的老阿姨突然指着窗外道:“哎呀,他......”
向着车窗外望去,青年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阵风拂过,他左右两边下半截的衣袖都空落落的。
“刚刚,是不是错怪这小伙了......”老阿姨的眼镜反着自责的目光。
怒目金刚的大婶正看着另一侧车窗外,马路上的风景。
油腻青年躺在后排的座位上正闭目养神。
女人埋头滑着手机。
大家吊在护手栏下,没有人听见了那个老阿姨的叹息。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或许只是一个恰到坏处的误会......
摇摇晃晃、迷迷糊糊中,我到站了。而此时的车厢里,依旧很安静.....
时隔多天,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健硕小伙,却是在报纸上——
“二十二岁小伙见义勇为,为救女孩痛失双臂......”
照片中,他坐在颁奖台上。伤口也许还很新鲜,但这次他不再需要给任何人让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