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习惯塞北没有春天的日子。本不想再写关于春天的任何文字,但因看了苏曼殊一些诗文,又想写一点。
手机上不时预报有大风。其实还算好,春分前一天下过雨,且不小,淋漓了一天一夜,感觉空气霎时湿润起来。春分雨住,水雾犹存,濛濛不觉料峭。朋友圈有人写了新诗,颇有应景的气氛,于是便也找些诗文来读。正巧曼殊文集在手边,去岁年底借来一直未阅,索性开卷。
此集收录曼殊先生《断鸿零雁记》《天涯红泪记》《燕子龛随笔》及部分旧诗和译著杂论。前两部是小说,在当时应是鸳鸯蝴蝶派一类,但断鸿颇有些自传成分,读来别样的凄然婉丽,叫人以为真个是曼殊自个儿的情爱经历。当然此情不止男女爱恋,似是蕴含了人生一切因缘牵扯的情分。彼时窗外虽是春气酥润,但树究竟还未绿呢,仅远看白杨一排有隐隐青色,花也未开,甚至苞芽还枯着,便于唏嘘中自盼早日春红。
《燕子龛随笔》所记多是短小隽秀之语,很得明清笔记风味。有数则读着很觉意蕴,便手录之:
草堂寺维那,一日叩余曰:“披剃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曰:"虽今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
十一月十七曰病卧镶垣精舍,仁山老檀越为余言秦淮马湘兰证果事甚详。近人但优作裙带中语,而不知彼姝生天成佛也。
南雷有言:“人而不甘寂寞,何事不可为”、“笼鸡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二语,特为今之名士痛下针砭耳。
至于何名燕子龛,搜索知王维曾作《咏燕子龛禅师》一首,大概燕子龛是一处山寺,险绝人烟,幽隐古壁,应是方外人向往之处。观曼殊先生旧诗,则并未见多少修行人的空灵禅寂,反如小说一样,多天涯零落之倩影,出尘而又为红尘所羁绊的纠结惆怅。所熟知是《本事诗》之九: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虽觉高逸,但意犹未尽的生平自问,着实惹人叹惋。说到樱花,自小受电视剧影响总觉是日本特有,便吃樱桃时也从未想过这果子的花是不是樱花呢,什么旧小说形容女子所谓的樱桃小口,同样不曾想到花上,纯粹是只知有果,不知有花。直到看曼殊此句,虽觉此樱花在异国,却明明是中国的味,便去找古人诗句,果然有提到樱花的,才恍如梦醒。
李商隐《无题》有句云“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可见樱花和杨柳一样,牵愁惹恨。又有李煜残词《谢新恩》一曲: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是去年今曰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口吻是女子怀人,见樱花落尽,明月照空,颇有春光远逝,憔悴独守的飘零萎落之感。因看图片上樱花似与桃花杏花相似的很,便特意对比了这三种的区别,知桃花有叶,单朵直接开在枝上,无蒂把,杏花蕊红,也是单朵开枝上,而樱花却有蒂把,成簇缀枝上,且花瓣有缺。对比识之,顿觉明朗。花之人生,却缺在锦簇里,可谓不是人间富贵花。
关于曼殊先生生平,仅知其为出家和尚,却致力革命,抨击时弊,是南社主要人物。常于酒肉穿肠中做苦情状,颠簸穷困,终于不寿。曾看龙公《江左十年目睹记》,其中有秦和尚食糖成癖,便影射苏曼殊。周瘦鹃先生有《曼殊忆语》一文,引时人记其事迹,确有嗜糖之好,且于病危中不听医生朋友劝阻,依旧吃糖,终故。传说他母亲是日本人,父亲为广东茶商,因母亲并非父亲合法妻子,他生来便跟母亲在日本生活,后归广东苏家,自此零丁艰苦,辗转漂泊。“踏破樱花第几桥”,显是几经东洋之旅,两处家人,却又两处为客,到底是归自何处呢。但终归还是中国吧,便如日本樱花,其实本是中土传去,根之所系,犹在中国。
樱花虽娆,但其果并非平日所吃的樱桃。樱桃甘甜,樱花果据说苦涩,不堪一食。曼殊先生一生看似浪漫,其实苦涩,正合此樱花。但其虽疏冷怪癖,却又得樱桃的性。《本草纲目》记樱桃性热,曼殊先生可称之。他热于中国诗文,热于中国革命,热于儿女情缘,热于醉饮雄食,此性虽冷犹热,到底是菩萨住世之相吧。若说樱花之后可有答否,窃以为“孤窗无语(有作无那)正黄昏”可续之,此为其《水户观梅有寄》之尾句,可作樱花落尽,一生复归赤条条来去之终结。
写到这里,塞北的春天总算有了起色。想着花应开了吧,便向草坪深处寻去,果见一片小树林,枝上红苞绽出一片粉白来,细辨之下觉出是杏花。之前雨住,隔了三日又下起,却是愈下愈白,霏霏淋起雪来。三月雪纷纷扬扬,一会子地上都白了,草木上也盖了满满一层。想着还要下的大呢,午后却突然止住,太阳出来,一会子功夫雪便都没了。大概花是因着气之激荡而开的,可见春风最后之行程,是化雪在塞上,塑高士风骨。路边一排不知什么树,每至三月底便会开像桃花一样很灿烂的花朵,团团簇簇的,十分盛美,便猛然生疑,那不会是樱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