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的父亲


在我八岁那年,父亲由于家境破落的缘故被迫外出打工。

走的那天烈日炎炎,六月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躁不安的味道。父亲穿着单薄的黑灰色半袖衫,额头上沁着一滴滴细小的汗珠,手心里紧紧攥着沾满油污的几百块钱。没有说再见,没有诉离情,头也不回地钻进一辆挤满人的车厢内。火车的鸣笛声悠远而绵长,我的视线随着火车的移动渐行渐远,直至与毒辣的阳光对刺,灼烧得生疼。

在我的记忆里,与父亲有关的片段少之又少,以至于和他相处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但从老一辈的人中还是或多或少听说过有关他的事。父亲在七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七八岁时便承担起一家人洗衣做饭等杂务。

他年少时,已生得颇为俊俏,学校有不少女生钦慕于他。母亲是在这时与他相恋的。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我知之甚少。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我想,也只有他们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品味时,才能乐在其中。外公外婆知道他们的事后曾出言反对,一波三折,只是他们心肠软,最终未拗得过两个执着的年轻人。

父亲初中毕业后不再读书,跟随爷爷在街上做生意。他把理想描绘得犹如空中悬苑般美好,只不过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起初生意做得倒是不错,他总是疲于在外应酬,常常不回家吃饭。一回到家便带着一身酒气,说话吐字都十分不清楚。他的脾气不好,遇到不顺心的事总是拿我出气,为此我受了不少顿皮肉之苦。只不过我已全无印象。母亲每每遭遇他的责备,一言不发,忙着做自己的家务,所以他们之间很少出现大的争执。就在他生意做得蒸蒸日上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故无疑给予他沉重的打击。他在生意场上遭了骗,一批货被掺了假,亏了不少钱。从此,他一蹶不振,欠了银行和朋友一屁股债。为了躲债,也为了另谋生路,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三十年的土地,却不知这一走便是十余年。

我去过他工作的城市。那是一座夹杂汗水、充满色彩的沿海都市。对于一个在偏僻乡镇土生土长十几年的孩子来说,这里的一切都看似新奇,令人不可思议。道路十分宽敞,家里五六辆拖拉机并排行驶都不显得拥挤。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以至于我总是不敢过马路。家里住的还是平房,这里的房屋却像堆积木一样层层叠叠堆了好几十层。抬头仰望总感觉惴惴不安,生怕一不小心就塌下。最令我惊讶的是这里的夜晚如同白昼一般,人来人往,喧闹非凡。霓虹灯闪闪烁烁,把城市映射得色彩斑斓,妖娆而诡异。

父亲的住处就在这些灯光找不到的地方。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宽敞大道,更没有灯光喧闹。有的只是一排排瓦房,父亲住在其中一间,二三十平米的样子。一张床靠在东墙边,墙壁上贴着报纸。床头是电视柜,架着一台19英寸的老式电视机。西墙靠窗的地方放着锅气灶和厨具,墙壁满是黑黄的油污。我在那住了两个月,因为是夏天,我就打地铺。他生怕我着了凉气,不知从哪弄来一块长板,在板上铺了垫被,再铺上竹席,这才安心。对他来说,早出晚归是正常的作息时间,晚饭也经常是不定时的。因为这里离大海比较近,我就央着他带我去玩。他答应我,也时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只是直到我离开的那天这个愿望都未实现。我曾就这事怨过他,后来知道他来这里十几年也不曾一堵大海的容貌。

在和父亲相处的那段时间我留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饭量变得很大,一顿能吃两三碗米饭,水喝的也多。然而我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母亲也觉察到了,劝父亲去医院检查,可是他固执得很,坚持自己没病。其实他是怕检查出来浑身都是病。最终还是得知他患了糖尿病。我不知道他在得知消息刹那的所思所想,只知道母亲哭了好几宿。他有时嫌生活太苦太累,不如一死了之。每每听到这,我总是沉默不语,一种言喻不出的滋味跃然心头。

父亲近几年赚了点小钱,把家里的债务还得差不多了,才坦然回家几趟。临近高考,他问我需不需要照顾。我犹豫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随便”。后来他停了手上的工作,坐十几小时的汽车回到家,又马不停蹄地骑着摩托车,驮着锅碗瓢盆从七十余公里外的老家赶往我所在的市中学。

他的厨艺不错,曾经开过饭店掌过厨。那是我平生伙食最好的一段时期,黄鳝,白鸽,鸡、鸭、鱼、肉,他总是变换着花样弄给我吃。深夜,他还要帮我弄几个糖水蛋做夜宵。高考前几天,他又把饭菜弄得清淡许多。

他时常让我打几个电话,发几条短信给母亲,母亲一个人在那边工作他不放心。这时我才知道父母彼此拥有深厚感情,不在乎生离死别的轰轰烈烈,而在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有一天,他拿着镜子左照又照,让我帮他看看头发。我一瞧,发根处竟满是斑白。再仔细打量着他,才发现他的脸庞已被岁月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不禁一丝触动,热泪盈眶。

父亲老了,他是怕老的。

年底放假回家,家里一如既往。墙壁的白漆掉了一块又一块,所目之及,还有我们这些顽皮孩子的涂鸦。家具依旧是父母新婚时添置的,只是这么多年坏了一件又一件。电视机倒是前几年换的,可已然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屋里屋外杂七杂八的有点乱,奶奶曾让我打扫一下,我口上答应却迟迟未做。年前父母都赶回家过年,他俩花了两天时间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父亲还穿上胶鞋将院里的排水沟清理一番。

自家十几年没有多大变化,然而家乡日新月异,早已今非昔比。他琢磨着落叶归根,也该回家大干一场了。年夜饭吃得相当热闹,一大家近三十口人,围着两个大圆桌。坐不下就站着吃,站不下就轮换吃。最后父亲还让我拍了张全家福,以作留念。

是啊,物是人非,恐怕以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我很少与父亲联络。每次打电话给他,他总是笑着说,又没钱了吧。他有时候也会叹息道,在外这么多年,唯一遗憾的是与孩子淡了感情。当我听到这里,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生活的无奈隔阂了两代人的交流,这些年来的诸多苦恼都独自默默忍受。其实他承担的苦楚又有谁能明了?我恍然大悟,这就是父亲的脊梁,一个永远也压不垮的父亲的身躯。

或许在其他人看来父亲只是一介平民,但在我眼里却是任何人也无法逾越的。

我只想对他说,纵使时光荏苒,我对你的爱,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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