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坟在几里之外的一块地旁,守着一根电线杆,春天在草长莺飞里张望,冬天在悄寂雪地里叹气。年关将近的时候,总要去烧点纸钱,把吃的东西绕着坟撒一圈儿,钱都烧成灰被风吹远了,小鸟纷纷寻着觅食,把糕点和米粒儿填了肚子。但爸爸说那些东西都被爷爷带去过年了,那时我只看他如何认真地讲那些哄小孩儿的话,长大了才慢慢明白,那不是欺骗,而是虔诚,上坟也不仅仅是习俗,而是一种寄托,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有希望,要常相聚。
爷爷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了,大概只有奶奶在将纸钱一沓沓装进袋子里,或者将米汤灌进罐子里的时候会想起他那张没过三十岁的脸。但尽管陌生,我还是明白他和我的血缘关系,就是如果他没有躺在冰冷的土地里,也会像其他人的爷爷一样,给我编花环,教我唱儿歌,不过我童年的乐趣并没有因此而缺失,相反被奶奶翻倍的补给,也是长大后,我才明白她是个多么厉害的女人。
那时上坟,爸总让我和哥哥对着那个长满草的土堆叫爷爷拿钱过年,但我们都叫不出口,只是看着熊熊燃烧的火,体验人生最初的羞怯与尴尬,对着一个最亲又最陌生的人,儿时的我们还不会调整感情去应付那种场面。
期待过年,但又不是完全喜欢过年,来客人的时候,我们躲在没人的屋里逗那只猫,那时我爸还没要求我具备端茶送水的能力,只说是要懂礼貌,来了人要问好。可除了最亲的几个姑姑之外,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只是露出自以为礼貌的笑,爸捏着我的脖子,也是笑着对亲戚们说,孩子不懂事,不会问人。在亲戚也们说些客气的话给我台阶下后,溜之大吉是最好的选择,那是小时候最讨厌的过年场景了。
过年期间的半个月里,爸有一半时间是醉的,那时他很爱喝酒,在开场前,或是酒上了头后,他总是把我和哥哥从屋子里揪出去敬酒,我们像做了错事一样,排在桌子前听他发落,有时候遇到难缠的人要求说祝福的话,我憋红了脸只能等着妈来救,也庆幸自己是女孩子。我哥就不一样了,爸以为他应该继承自己在酒场上呼风唤雨的威风,所以着重培养他,我们俩从小腼腆,而我哥更甚,那时我常在一群喝醉的人中间看他的笑话,看他脸憋得比我红,完了还要嘲笑上几句。
拜年的风气还在,小孩子们穿的整整齐齐,去三爷爷四奶奶家的中堂画前跪着磕几个头,等着发压岁钱,那时候没有红包,是直接塞钱,完了还要在口袋里装几把好吃的。但我和哥哥很少参与那样的仪式,大年初一早上,大多是待在家看头天晚上没看完的晚会。
总有那么几个生得伶俐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和大人聊天,行事圆滑而周全,成为我们的教材,爸生气的时候,老比着那些孩子说我们没出息,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那些八面玲珑衬托得我发育不全的人。
再大一些的时候,爸开始让哥接触并参与一些类似祭财神、送灶爷的活,我成了唯一一个不参与过年仪式的人。哥长大了,可以帮忙贴对联,也能从容地敬别人酒了,而我唯一的进步是能在上坟的时候叫几声爷爷,在火光前想,死了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怕不怕那个叫“年”的怪兽。
到现在,年的意义只剩下团聚与分别,它是个很好的节点。当大人们喝醉了横七竖八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心翼翼的孩子,关于年的期待和惧怕也被其他的东西取代。
爸不像以前那么爱喝酒了,但过年还是不能没有酒,那是属于他的仪式。而当我也有了几个固定的朋友,几场不能少的聚会,大家在啤酒和音乐声里玩笑或互相祝福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清澈敞亮的干杯声,才是真正诉诸情感的东西。
所以才说:都在酒里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