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章:翠竹之所

“两位。”一直没出声的蒋林伸出手,“能先让我下床不?”

“咳。”蜀羽微咳了咳,侧过身子让出一个位置,“驸马不是鲁莽的人,我一直这样觉得。”

“陆少游也知道驸马不是个鲁莽的人。”蒹葭也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所以,驸马是真的看见尚远道了?”蜀羽微问。

“看见了。”蒹葭站起身,“而且还抓住了。”转身,俯视着蜀羽微,“但后来他把尚远道带出来与陆少游当面对质的时候,他带的就不是尚远道了。”

“对于凡人而言,蜃镜拥有绝对的优势。”蜀羽微一伸手,拉了一把刚站起来的蒋林,“腿麻,让我扶一下……”

面对忽如其来加在肩上的手,蒋林翻了翻白眼。

“噗嗤。”蒹葭捂嘴一笑。

“但驸马怎么说也是皇室的人,除了像传说那样以陆家血脉封了异人一族,就没有其他对付异人的办法?”蜀羽微继续说。

“他是不是皇室的人,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蒹葭不屑地冷笑,“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终究不是姓徐,流着的也是别家的血脉。”

蒹葭的话很刻薄,但她讲的又确实是事实。丰临何家永远是丰临何家,不可能是徐氏皇室,即使身为驸马,也永远是比不上另一个家族。一出生,这样的命数便被写定。

“徐氏皇族的人也未必能抵挡蜃镜制造的幻象。”蒹葭瞟了一眼蒋林的鞭子,“姓徐的居然没有把观象收回自己手里,真是意外。”

“哈?”蜀羽微听见一个莫名其妙的词从蒹葭嘴里说出来,他感觉一大早脑袋就不好使了……

蒋林挑了挑眉,并没有接蒹葭的话。

“嘿嘿,这一场闹剧与其说迫不得已,更像是顺理成章。”蒹葭嘿嘿地笑着。

“闹剧也好算谋也好,到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出自你的口。”蜀羽微也站起来,“包括推论,你都处在主导地位。至于真相,我们仿佛除了你,没有其他的途径证明。”

“呵。但你并不能从驸马那得到证明。”蒹葭的眼睛一眨一眨,她的瞳色比一般人浅,看起来像带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当然,你也不能从陆少游那儿得到证实。”

“是。”蜀羽微无所谓地笑笑,“但我实在想不出陆家和驸马联手的理由。”

“比如由于慕阳公主而达成了共识?”蒹葭以问作答。

“我更觉得他们之前的状态才是因为公主而达成的共识。”蜀羽微摇摇头,“驸马从来都不掩饰他想打压陆家,他与陆少游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联手。”顿了顿,“当然,现在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没准他们是真想联手。”

“大人防着我呢。”蒹葭看着蜀羽微,眉目间带着几分戏谑也带着几分坦然。

“蒹葭。”蜀羽微笑着摇着头说,“我现在,可能是对谁都防着。”

“不还有蒋大人么?起码你到现在都不需要防着他。”

蜀羽微笑笑,没回答。

“蒋家军满门忠烈,蒋家的人也多是忠直之人。但蒋家军,”蒹葭看着蒋林,“终究是圣上的蒋家军。”

“你在警告我?”蒋林坦然接下蒹葭的目光,“从小,父亲就告诉我要忠诚于云尘忠诚于圣上。但父亲也知道,从小我是就一个牛脾气,认定了一样东西就会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是蒋家军的人,这是我的荣耀。至于我追随着谁,我也有我自己的执着。而且,我会尽我所能,去维护我的执着。”

“我说过我想跟着你们。”蒹葭忽然岔开了话题,“其实我是羡慕你们的。”轻笑一声,“明明你们相识也不久……”

“一出好戏需要观众。”北山念君庭,素有石亭莺歌之称。位于北山山腰,北山异景之一。北山人迹罕至,鸟类繁多,坐在念君庭中能听见各种鸟鸣,倒也是鸟鸣山更幽的一番意境。

此时的念君庭有人负手而立,那人的身边只带了一个毕恭毕敬的人,但却能让一向大胆的山鸟不敢作声。

“有人给我们演一出好戏,我们看下去就是。”那个毕恭毕敬的人毕恭毕敬地回答,看起来十分乖巧。

“也好。”负手而立的人眯着眼看着山下的楚河,“他们相互制衡是好,他们两败俱伤也是好。”

“何庆不是省油的灯,但是现在的陆府家主是陆少游。”负手而立的人继续着,“陆少游不像陆思凡那样一身江湖气,他可以制衡何庆,却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存在。”

“总会有办法解决的。”那个毕恭毕敬的人平淡地说着,似乎一个人,一个家族的消失,都不过是今天是个好日子般的平常,“陆府总不会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楚河拥有云尘最大的版图,但由于北山山脉的分割,楚河实际上能居住生活的地方并不大。方寸大的楚河,如今汇聚各路人马。楚河向来像个边陲小镇,但楚河从来都是乱世或平世里鱼龙混杂之地。看似所有力量都不屑于这个荒凉之地,其实这荒凉之地却是各种势力相互博弈拼杀之地。

“家主。”凛在轻功方面确实是一等一的高手,似乎只要他愿意去的地方,他都能瞬间到达。

“凛。”山体之外的陆府破败不堪,但建在山体内和楚河地底的陆府,却极少有破旧的房屋。陆少游所在的房子并不华丽,但可以看出,用料都非常用心,看着朴实无华,细细品来却惊艳意外。

“他还好么?”凛看着陆少游,问。

“还是不肯吃药。”陆少游摇摇头。

“他死了的话,很多事就没那么复杂了。”

“是啊。”陆少游回答,“他自己也清楚。”

“所以他才会去找驸马。”凛看向房内。房内装饰非常简洁,从门口一眼就看到一个大屏风,屏风上是一座远山图。屏风之后是一张不大的床,隔了屏风,也看不真实。

“或许救他回来和把他换回来都是错的。”陆少游闭眼苦笑,“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带上房门,转身离开。

“家主……”凛的目光又落在陆少游身上,他的拳头握起,沉默地跟在陆少游身后。

“那也是我选的一厢情愿。”陆少游停下脚步,回头拍了拍凛的肩膀,看着凛忽然笑了笑,“别一脸愤愤不平啊,我选的,我没有意难平。”

“但你是我们的家主……”

“家主又怎么了?”陆少游看着凛的眼睛,“凛,无论你猜到还是没猜到,从现在起,不许跟那个人说一个字。”转身,“大概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解释,也大概有朝一日,我能给你也给其他人好好地解释。”笑了笑,“听不听就不是我的能力范围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不好受啊,陆少游。”忽然,有声音随着风而来。

“谁!”凛伸手拔剑,把陆少游护在身后。

“陆家的机关不行啊。”陆府引以为傲的机关术,在来人的嘴里变成不值一笑的不屑。

那人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凛当然也认出了来人,但他依旧警惕地握着长剑,稳稳地挡在陆少游身前。

“呵。”陆少游并没有生气,甚至比刚才的神情更轻松了些,“少游疏于修习,见笑了。”

“不是你疏于修习。”来人似乎并不在意凛的警惕,向前走向陆少游,“而是,天生差距。”咧嘴一笑,“人与‘非人’的天生差距。”

“是呢。”陆少游看着走近的人,“但现在,异人一族也只剩下你在人类的领地上苟延残喘,”迈出一步,“真可惜啊。”

“异人一族灭了也就灭了。”蒹葭并没有愤怒,“一个软弱的族群,被灭了再正常不过。”

“是么。”陆少游笑笑,话锋一转,“你来,有何指教?”

蒹葭并没有马上接话,玩味地看着陆少游。陆少游并不在意蒹葭的目光,泰然自若。

“陆家家风素来大气,宠辱不惊。”蒹葭开口,“风风雨雨许多载,陆家都扛了过来。”嘴角上扬,“不容易啊。”

“呵。”陆少游笑得云淡风轻,“陆家偏居一隅,没有多少风雨可以吹打到这里。承蒙圣恩,陆家倒是受到天家不少庇佑,这些年也顺顺当当。”

“若你口中的天家,知道现在就有个尚远道在你陆家,会如何?”蒹葭的声音像冷冰冰的蛇,丝丝缠绕,窒息感扑面而来。

“有个什么在我陆家?”陆少游侧着头,似乎没有听清楚。

“尚远道。”蒹葭抬了抬下巴,“在你身后的屋子里。”

“我身后没有屋子。”陆少游看着蒹葭,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明明是一张笑脸,却并没有一丝让人觉得他在笑的感觉。

猛然,就在蒹葭的眼前,那些点缀在院落的翠竹移动起来。整个院落像一个移动着的法阵,陆少游身后原本的屋子沉入地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海。

翠竹摇,雾缥缈。氤氲的湿气里,这僻静院落倒有几分安逸的味道。

“少游知道人类在绝对优势之前是无力的。”陆少游主动走向蒹葭,“但人也挺奇怪的,欲加之罪有时却又想有冠冕堂皇的言辞。”停在蒹葭旁边,“对于人类这个种族,我比你清楚。”继续向前走,“外族人,你大可继续查找机关,找出‘证据’去与我谈条件。”

“不必了。”蒹葭开口。

陆少游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我一直自信陆府主人不能把我怎样。”蒹葭转身看着陆少游,“但看来,是我错了。”

“你没错。”陆少游说,“我确实不能把你怎样。”

“为何?”

“我答应过一个……”陆少游顿了顿,似乎没想好形容词,“我答应过楚天阔,不动你。”

“楚天阔?”蒹葭似乎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妖市掌舵。”

“妖市掌舵怎么会替我求情?”

“那是你们的事情。”陆少游似乎对于不是自己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等等陆少游。”蒹葭的笑容终于消失,“既然你与楚天阔相识,又何必跟我做交易?”

“你记错了。”陆少游回答,“是你说要跟我做交易的。”

“陆少游,我是来跟你做交易的。”那日,蒹葭出现在陆少游的面前,她说她能以超过人类认知的“绝对优势”救出尚远道,她说她若救出尚远道便要求陆家答应她一件事。然后她真的救出了尚远道,但蒹葭猛然醒悟,一直,都是她在说,她以为……

猎人躲在草丛里瞄准了远处的猎物,一眨眼,猎物已至眼前,张开血盘大口。世事无常,大多是用来抱怨命运,但有时,这样的无常也可能因人而造成。

“我好像没什么资格去问你讨要交易的事情。”蒹葭笑了笑,“陆少游,你答应楚天阔不动我,你就不怕我是个祸患?”

“这就是楚天阔的事情了。”陆少游也笑笑。

“……”蒹葭看着眼前的陆少游,明明只是个未满双十的人,但他的一怒一笑,仿佛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仿佛皆是步步为营。

“我的母亲和父亲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蒹葭斜倚在院中竹子上,“父亲没见过什么世面,更别说我的母亲。但是我的母亲告诉过我,凡事过于完美与无懈可击的人,不值得深交。”

“我赞同你母亲的说法。”陆少游点点头,“所以我也不是个完美与无懈可击的人。”

蒹葭挑挑眉:“也是,是我太过相信自己。”站直身子,“我错了。”

“但我会完成我们的交易。”陆少游微微回过头,“虽然我到现在都不信你真的想跟着蜀羽微,但在短时间内,我答应你,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陆少游,别说你不信,我自己也不相信。”蒹葭笑了起来。

“想就去做,”陆少游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万一成功了呢?”

蒹葭依旧站在群竹围绕的院落,陆府对于她是一个陌生得冰冷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敌方的大本营”。但此时,一生漂泊的她却有点不愿离开这里。院落清静,夕阳余辉轻轻铺开,这个“敌营”居然有着让人安宁的匪夷所思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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