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里璇玑正在给自己做晚饭。她今天刚在巷子口跟人学了怎么做阳春面,回到家来看看厨间面也有、菜也有,便想着干脆给自己煮一碗阳春面尝尝。可恨她手脚太慢,这碗面做出来时已近半夜,于是好好的晚饭变作夜宵,也是好事多磨。
当然,“好事多磨”这个词不仅仅可以用来形容做面做得慢,也可以用来形容“你刚要吃饭,却有人怂头怂脑地跑回家来给你添堵”这种情形——当璇玑端着这碗来之不易的烫面一溜小跑到堂屋的时候,抬眼便看到八仙桌上卧了一只丧气倒灶的虎斑猫。
“下去下去!桌子是拿来吃饭的地方,你趴在上面,仔细又把毛弄进我碗里!”
文君无精打采地跳下桌子化成人形:“阿宁拿剑指着我。”
璇玑一顿,而后挑了挑眉毛:“这没头没脑的,便是告状也该清楚说个前因后果。”说着她把面摆到文君面前:“喏,刚出锅的,你先尝尝看好吃不好吃。”
文君恹恹的:“阿璇,我心里难过,不想吃东西。”
璇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今儿王婶家里炖蹄髈,晚饭时送了两块儿过来。那个东西你想不想吃?”
文君想了想,又想了想:“是加了冰糖、炖得油汪汪亮晶晶的那种吗?”
“嗯,还红彤彤的。”
文君投降:“那……那我就暂且吃一个吧。”
果然美食有助于改善心情,两只蹄髈下肚,文君虽说依然不怎么痛快,但已一改丧气倒灶的模样。璇玑察言观色,暗暗放下心来。
“要不是千年前就认识你,我倒还真要怀疑你是哪家猪妖来冒充猫妖的。吃这么多也不怕积食!我去泡些茶来。”
“那个苦汁子不好喝。阿璇你别忙了,且坐一坐,我有些话想问你。”
“那你问吧。”
文君拿筷子戳吃剩的猪骨头,戳了一会儿方咬着筷子开口道:“阿璇,你的情劫,那个……”
“怎么?”
“就是你和阿难尊者那个时候啊,当时你也很难过的,可是后来就不太难过了。阿璇,你是怎么想通的呢?”
“看你这样吞吞吐吐的,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璇玑说着,坐到文君身边:“佛家说人生八苦,除去生老病死不算,还有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我喜欢阿难,可阿难却总躲着我,我那时求而不得,自然痛不欲生。”
文君也想起那个时候来了,伸手摸摸璇玑脸蛋:“那是他糊涂!我的阿璇这样好,偏他非要断什么七情六欲!”沉默了一会儿又催促道:“那后来呢?”
璇玑覆住文君的手,如豆灯火映在她清亮的桃花眼中:“后来啊,后来佛陀请我去他的精舍,问我喜欢阿难什么。我答,我喜欢阿难的眼、阿难的鼻、阿难的口乃至阿难的声音和他走路的样子。我爱阿难的一切。”
“佛陀于是问我,人的眼中有泪、鼻中有涕、口中有唾、身中有屎尿,这些都十分污秽不堪。你们成为夫妻后,会有小孩出世,但有生必有死,而伴随着生离死别的,是无尽的泪水。即便满足了你的求不得,你依然要陷入忧悲恼、怨憎会和爱别离,八苦将一一尝遍。这样一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然后我觉得佛陀说的很对,就想通了。”
文君迷糊了:“就这样?可是、可是后来你还是很喜欢阿难啊!”
璇玑淡淡一笑:“是喜欢啊,很喜欢。但爱欲执念却大可不必。小文,人世间的事情与我们修炼不同,我们说勤,他们讲缘。当你心动便是缘起,即便你做得了自己的主强令缘灭,可缘聚缘散却从来不由你说了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亦如是。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或者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伤心伤心也就罢了,自己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
文君又戳了一会儿猪骨头,嘟囔道:“可他,阿宁他对我动了杀念!”
璇玑揽过文君:“那是因为他怕。”
“阿难尊者当年为什么不怕你?”
“痴儿。郑元安怕的哪里是你?他怕的是这般喜爱依赖一只妖的自己啊!若说他对你发怒,多半也是迁怒。”
“迁怒?”
“在他心底不敢承认的地方,是你背叛了他的信任。”
“还真是不讲道理!我一直都是我、一直都这样喜欢他,哪里来的背叛?”
“所以我说他不敢承认。”
文君气嘟嘟的:“人类真奇怪!”
璇玑笑了起来:“不是人类奇怪,是我们妖族太简单。”
文君哼了一声,靠在璇玑肩上不说话了。
璇玑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文君肩背,少顷开口:“小文,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文君直起身子看璇玑:“先陪阿璇吃完你的面,然后过几天我们去趟临安吧。”
“临安?你这小蹄子又想作什么妖?”
“听说那里有个雷峰塔,塔里关了一只蛇妖。如果有机会我想问问那个蛇妖,为一个人被压在塔下一千年,到底值不值得。”
璇玑一叹:“行,你要去,那便去吧。”
数日后,二妖腾云直奔西湖雷峰塔。璇玑施了个小法术拖住寺中众僧,文君便趁机闪身来到塔门前。
不多时,璇玑收回妖术,拍了拍面色苍白的文君:“来吧,我们去白堤上走一走。”
文君说不出话来,勉强点了点头。
“白素贞大半辈子吃斋念佛还悬壶济世救了这许多人命,如此功德竟然还是落得这个结局,上天对妖族当真不公平!”文君说这句话时,情绪少有的低落。
璇玑看了她一眼:“人为万物灵长,草木兽类化出人形本就是逆天,上天为何要眷顾妖族?你啊,我看你是雷劫没有挨够,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文君争辩:“我自然知道雷劫是为抹杀逆天的存在,但我们既没有行差踏错,又没有为祸人间,最多只不过想要挣得一个寿数长久而已,如何能算逆天?”
璇玑敲了她一个爆栗:“你还想行差踏错为祸人间?身上背着此种因果的妖类早就被抹杀掉了!似我们与白素贞这般撑过雷劫的,上天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游戏人间便罢,若是出了格子,能被关进个什么雷峰塔,那都是好结局了。”
“唉,做妖可真没趣!爹爹不疼姥姥不爱,隔个百十年的就要被雷劈一回,这还不算,喜欢的人还要以为你害他,还要对你动杀念!唉,做妖苦啊做妖难……”
璇玑笑出了声。她骈起两指戳在文君额角:“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文君捉住璇玑手指:“说到雷劫,阿璇,你的雷劫应当近了吧?还有……二十多少年来着?”
“二十六年。”
“啊,那我这个做姐姐的到时候一定为你护法!我的阿璇那么好,就应该长长久久地活在世上!”
“嗯,你这蠢猫好歹还有点用处,也不算蠢到家。”
“蠢怎么了?能渡雷劫能打架,这还不够吗?”
“你自己觉得呢?”
二妖说笑着踏上白堤,笑声渐渐远了。
此时雷锋塔旁的树林里慢慢踱出两个人,其中一个面如傅粉、陌上风流,另一个青衫皂靴、俊颜如玉。
“伯、伯宁兄,我刚刚没有听错吧!?那两位斯文小姐,竟然是、是妖??!”俊朗风流的那位少年瞠目结舌。
郑元安苦笑:“幸而长生一时兴起邀我同来寻访雷峰塔,不然……唉,如此奇缘,元安自己都未曾想到啊!”
“伯宁兄此言何意?”
“不瞒长生,左边那位穿黄衫子的小姐,便是端午那日你在我家见到的狸奴。”
“什……什么?!她是猫!?不不不,她同伴好像已经说了她是猫了……不不不,这不是重点……等等,她不是在你家吗?如今为何又多了个同伴?!”柳郎君一只手比比划划,指指郑元安,又指指白堤的方向,震惊得语无伦次。
“是我对不起她。长生,你如今为京兆少尹,可能替我查到她二人的住处?”
“你要去拜访?
“是。我当亲自登门致歉。”
“可那是妖!”
“她说她从不曾想过要害我,我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