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定成分
外公在天津当差的商行按照政策进行了公私合营,每个人都要登记定成分。外公自己的出身很明确,查到翼北乡下,家族里有地有田,能自给自足,农忙时分也会请些帮手,这算是“富裕中农”。至于外公的身份,工作人员就犯了难。那时在外公当差掌管的卖笔墨纸砚的商行里,总共有三个说的算的人,外公是其中之一。其他两个人的成分好定,因为当初的买卖就是他们两个出资的,一人一半,所以,当之无愧的“资本家”。他们要让出所有权,退出经营,按照统一规定,领十年的年息五里的定息。
外公作为一路学徒上来的管理人员,为了让外公对生意尽忠职守,也是补偿外公多年效力没有纰漏,那两个合伙人 在创立的时候让外公入了人头股,虽然并没有实际股份,但是到年底按生意的年景还是能分点儿红利。其实就是个经理人,高阶一点儿的店员。那时候天津劝业场周围是赫赫有名的商业区,商行店铺林立,大大小小的资本家一抓一大把,像外公这样的,没有产业实业,没有投资股份,无论怎么说跟人家也挨不上边儿。可是要把外公划到工人队伍里,好像也说不过去。毕竟平时长衫马褂,斯文有礼,手边算盘账本,招待应酬往来主顾,还算风光。在商行里外公有权决定进货买谁家,出货定价钱,雇谁开谁,工钱给多少,这在其他店员眼里毫无疑问就是老板,就是资本家啊。
政府的工作人员详细调查了外公的背景家产,最后给定了一个很符合当时情况的成分,叫“资方代理”。因为没有实股,公私合营后,外公没有领定息的份儿,但是作为商行的日常管理人员,给每月五十六的工资。就这样,没股份没利息,外公还是沾了姓“资”的边儿。
外婆这边街道上也开始了登记调查,街道上安排了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小伙子,夹着个黑色硬皮夹子的大厚本子,胸口别着笔帽闪闪的反着光的自来水钢笔,由熟悉情况的街道干部领着,好像个账房先生。周围几条街上都是穷人,也没啥好甄别的。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鱼肉蔬菜的小商小贩算私营小业主,做鞋编筐打家具捏糖人儿的算手艺人,当厨师当跑堂站柜台的算店员,拉洋车抓鸡杀猪砌砖墙的算劳工。像二满他爹妈那样,原来在农村租地种,后来进城菜场里扛活儿的,是佃农出身的贫苦劳工。
好些人生平第一次让人问起了名字,努力地回想乡下族谱上自己这辈儿该排的是“忠”“义”,还是“祥”“合”。。。也分不清到底是这个“义”还是那个“毅”,最后就看着这记事员写出来的,挑个看着简单容易写的。更有甚者只知道自己姓什么,根本没用过大名。“小癫子”,“大老狗”,“大栓”,“顺子”这类的实在是没法落在纸上,大家就央个小伙子赶紧现给起个名儿,“建国”啊,“中华”啊,“启明”,。。。显得那么应景而大气。记事员满怀激情一笔一划地记下他们的名字,告诉他们今后就翻了身,跟着政府,好日子就在前头。
热热闹闹地,问到外婆这里,还没等外婆搭上话,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告诉记事员,说外婆是大户人家来的,在这里是指着自家宅子吃租子的房东。那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抬起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外婆。
也不知二满他妈当时是已经有了政治觉悟,还是凭着她朴素的人生经验,怕枪打出头鸟,护着外婆怕吃亏,她拍着那厚实的大巴掌大笑着接了话茬,“啥大户人家啊,大户人家小姐给人续弦?你见过,我可没见过。一天到晚的缝缝补补,给人家做衣服做鞋换钱贴补家里营生,收的房租还不够修房子的呢,这算啥房东啊?平日里的吃食跟我们也没有两样,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紧巴巴地过日子?”
那几个先前多嘴的人只是想给自己打打进步,跟办事员套套近乎,并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况且平日里也没少得了外婆的照应,绝没想着跟外婆过不去。眼看着冷了场,当然懊悔自己多嘴,马上噤了声,不再言语。其他的邻居立马附和,“就是啊,就是啊,咱们吹牛也得看看地方,你见过大户人家到我们这个破地方来过活啊?别拿严家嫂子寻开心啊!”
“可不是,严家嫂子也就比咱们多认识几个字儿,街口上替人写信的先生不也认字儿,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那办事员板着脸合上本子,站起身来,示意街道干部领着,到外婆屋里院里转了一圈。他弹了弹窗棱上发脆发黄的糊窗纸,摸了摸边上磨掉了漆的木床头,打开柜子,瞄了一眼洗得退了颜色的被褥,拿开插着的鸡毛掸子,把手探进那对瓷花胆瓶里,也没掏出什么来。他又到厨房掀了锅盖,看见灶上熬着土豆南瓜,锅边贴着玉米面饼子。他跟陪着的街道干部汇了一下眼神,冲外婆点点头,翻开本子,“名字怎么写啊?”
“程自慧,‘路程’的‘程’,‘自己’的‘自’,‘慧’是聪慧的‘慧’。”外婆说。
“记着了啊,你的‘家庭出身’定‘城市平民’,职业是‘家庭妇女’,你的成分么,算‘普通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