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她很口渴,很口渴,睡梦中就开始在荒漠里纠结难过。她感觉嗓子都快着火一样的难受。但是白天的疲累让她一时间没法清醒过来,她拼命地呼唤自己的身体:“快醒醒,快醒醒!”
眼皮沉重,四肢无力。
她很想尖叫,却发现没法吭声。她拼命地想着:“醒醒,醒醒,快醒醒!”
终于,她眼睛睁开了。
床头的手绢安静地在月光中发着柔和的银光。
她听见睡在右侧的丈夫一阵又一阵的打呼和磨牙声。
她半爬起身子,发现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身体还陷在睡眠状态中,一时没有清醒过来。
她喉咙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嘴巴干巴巴的。好想喝水啊!于是,她爬起来,走到客厅,开冰箱,拿出蜂蜜水,再从头顶的储物柜拿陶瓷杯,开始给自己冲泡一杯蜂蜜水。
小时候,每次发烧的时候,她会做各种奇形怪状的噩梦。
有一会,她记不清自己梦见什么啦,反正她害怕地尖叫着:“妈妈,救命啊!”
接着,很快地,房间的灯就开了。妈妈拿着一杯温温的,刚好不烫口的蜂蜜,一点一点地喂她喝。
那真是一杯神奇的蜂蜜水!喝完以后,她躺回床上,没有再做噩梦,安睡到天明。
从此,她对蜂蜜水的渴望,从未停止。
她沉迷在童年温暖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今天是农历十五,虽然不是中秋,月亮也不是最圆,可是不影响那轮明月当空,照射大地的皎洁与柔和。
庭院里的黄色茶花,在这样的银光显得颜色淡一些,却也是很有韵味。
她轻轻拉开防蚊门帘,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已经是初冬,虽然白天还是二三十度的高温,但是晚上温度降到十五度左右,还是有些凉。
她两只手抱着杯子取暖,无意识地臀部稍稍用力,秋千就荡起来。
青春期后,她渐渐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加上家里的孩子多,她又不是出众的那个。母亲渐渐对她有所忽视,她的心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敏感而孤独的。
于是,她跟母亲的争吵越来越多,伤人的话,也越来越信手沾来。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没法子跟母亲好好相处。两人作为本因最亲密的母女,彼此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甚至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她难过了很久,最后离家出走了。
离开家后,她过得特别煎熬,似乎全世界都在敌对她,都在欺负她。
她不断地交朋友,又不断跟朋友争吵。
她不断地被男生欺负,又不断地欺负那些自己弱小的人。
她不断地更换城市,又不断地渴望有个居所。
这样飘摇不定日子,她过了十年。
十年后,她遇到丈夫,这个男人用非常深刻的理解安抚了她的心灵,同时用越来越深的感情牵绊住她的人。于是,离家十几年后,她带着男人,第一次回家,只为了交代一声,自己以后的去向。
母亲膝下的其他儿女各有成就。她再次成为家中不是最差也不是最好的孩子。但是,当母亲的还是特别高兴再见到离家多年的女儿。
她跟母亲有一段短暂的欢乐时光。
可是,不久,她就发现,她们之间的分歧依旧存在。两人只是在和谐里继续坚持自己的立场。母亲试图让她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尽力而为,她却渴望母亲除了物质以外可以告知她更多的东西——例如理解,例如尊重。
她绝望了。
原来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她和母亲依旧没法好好处理彼此之间的问题。
于是,婚后,她很少很少回娘家。
这时,有一个人轻轻地拉开防蚊门帘,那些细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抬头,看见丈夫站在客厅和庭院之间的门槛上,安静地看着她。
丈夫白发越来越多了,脸上却没有什么皱纹,反倒眼睛有些浑浊。
丈夫迎着她的眼光,走近她,他给她披上围巾。
而她顺着40年夫妻养成的下意识动作,头挨在丈夫的身上,两手环绕上他的腰。
丈夫挨着她坐下来,秋千摇着,“吱吱”链锁叫了几声,又恢复安静。
她把披着的围巾展开,披在两人身上。两人的身子都一下子暖和起来。
丈夫拿起她放在地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冰凉凉的,有些甜,是蜂蜜水。
他明白了。每回妻子在跟孩子的问题上纠结的时候,她就会半夜起来泡上一杯蜂蜜水。上星期,儿子从他的订婚仪式上逃跑了。她肯定很担心。而她每次的担心都不会马上变成情绪一下子发泄出来。
她会沉淀一段时间。有时,是几个小时,有时,是几天,而这次,比较久,她花了一周。
过去的一周,他们都忙着向各方亲友解释,周旋。现在,算是处理好了其他人。
儿子今天,哦,不对,现在是凌晨了。是昨天的白天,私底下跟他说,自己最后发现还是不想承受婚姻的责任。
他跟儿子算是谈妥了。不过,她跟儿子还没开始聊这个话题。
他理解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那份强烈得占有欲极高的爱,有时即便是作为父亲的他,也是不能够插手的,需要留点空间给他们两个去协商。这样,他们因为这件事造成的缝隙才可以彻底弥补好。
想到这里,他问妻子:“再给你泡杯蜂蜜水,好不?”
她摇摇头,两手紧紧地环着丈夫。她又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开始说:“我想起年轻的时候,我有个梦想还没实现。”
“嗯。”
“我很想去支教,在那些没有马路,没有电脑,没有便利店的地方,教育孩子,让他们有机会走出大山,看看这个精彩的世界。”
“嗯。”
“现在,儿子都28岁啦。他有自己的人生,我呆在这里,会忍不住插手。但是,往往,却未必是他想要的选择。所以,我想去过我自己的人生。”
“嗯。”他应着,搂紧了她。
两人沉默着。
月亮慢慢地开始往西边倾斜。泛着银光的大圆盘,上面是模糊的轮廓,据说那是月球上的坑洼。
他摘了一朵茶花,插在她的头上。相伴四十余年,两人都老了。
当初那个剪了个男孩头的女强人,为了他把头发留至及腰,现在小鸟依人地伏在他怀里。只是那些乌黑的头发,如今夹杂着不少的白发。
什么都变了。
他叹息着,跟她说起自己在甘肃赞助建立的一个学校。他说:“我几年前就想带你去那里。只是,那时,我们都放不下这个家。”
听他说起,她便想起那个上课的时候,冷不丁会有只猴子窜进来的地方。
那里算是一座小型而完整的森林,四季分明。春天会有漫山遍野的花朵;夏天则是无数的小鸟一场接一场地开演奏会;秋天,草木开始枯萎,落叶满地;而冬天,也是美丽的,因为会有大雪纷飞。
她心里有了决定——嗯,就是那里啦。不过,她再想想,发觉有些地方不对。她立马掐了丈夫一下,逼问道:“说!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去哪那里,而且,不只是带我去玩玩那么简单,你是希望我跟你留在那里?所以三年前,你才会开始赞助那个学校的建设。”
“痛痛痛!”他叫着,试图躲开妻子的手。两个加上来超过一百岁的人居然就这样玩起来。好不容易,他挣脱开来,赶紧讨好地向她坦白:“这几年,儿子越来越有主见,你跟他的纷争,也多了很多。我后来就想也许问题不是出在儿子,反而是你。三年前,你退休了,没有工作缠身,空闲多很多,于是你的心思只好都花在家庭上。”
她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准备反驳。
他抬手挡住她在嘴边的话,继续说:“我就想,那小子本来从小都是放养的,很多事情,都是他说了算。现在,他都快三十啦,当然是更喜欢自己选择,自己做主。我们这些当父母的,孩子一大,都只能放手。我们只当他生活中的配角,给他建议,给他支持,给他做后备力量。”
“嗯。”她开始有些听进去了,又伏回他的怀里。
“但是,我和你现在身体都这么好,要精力有精力,要能力有能力,那,我们干嘛只做一对天天买菜做饭,平时想得最多只是儿子的事情的退休老人呢!他还不一定领情,真是吃力不讨好啊!所以,我们还不如把这些时间用来再实现我们的梦想。”
“这样,我们有寄托,儿子有自由,多好啊!”他开始总结了,不过他先停了一下,观察一下妻子听得入神的表情,才放心地继续说:“毕竟,现在在儿子的人生里,我们已经变成配角。可是,在我们自己的人生里,我们还是主角啊。”
她点点头,同意了。想通一切以后,她发现自己困了,于是她拉着他起来,两人一块慢慢地走回房间。
两人相依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然后在门槛上被折成直角,进了屋子以后,又马上换成他们俩的右边,而且马上缩小。
她看着地上的影子,说:“我想起我妈。以前,她老说,她是为了我好,所以才希望我要这样做,要那样坐。我一直知道这话很暴力,实际是因爱的名义,勒索孩子做父母期望的事情。没想到,现在,我自己也下意识地做了这些事情。”
这话说完,她跟去世多年的母亲突然在她的内心深处,彼此达成和解。
“嗯!”他摘下围在两人间的围巾,跟这些年无数次理解了她一样地说:“我明白你的感受,毕竟我们所学过的任何事情里,就是没有一样教我们如何成为父母。我们都是第一次啊!所以,我对我们的儿子也有很多的期望,有时,也没有去理解他是否真的更愿意按我的期望来过日子。”
他们躺回被窝里,被窝还带着一些暖意,手叠手,脚叠脚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