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九
暮春,小乔依稀记得那日是初九,后园的栀子花还未开,空气中透着淡淡的薄雾,枝头的翠鸟飞到池塘边,悄悄梳理着自己身上的羽毛。
门房的宋老头一大清早就站在垂花厅前,手里捏着一份电报。小乔是沈家买来的丫头,也就是跟着顾妈妈在老夫人房里,做些针线洗补的活,她并不识得几个字,只晓得电报是电报局里出来的,那电报局坐落在西环市口最热闹的地界,自然是字字金贵。她放下手里的针线筐对门房说:四喜还没起来吗?怎么劳烦您老送进来?”
家中的男丁是不能够进老夫人的院子的,想必这份电报也是送得十分的急,否则门房也不会不一路小跑到脑门上全是细细的汗。
“是姑奶奶家出事了。”这门房倒是识字,见信封上写着“永州.程”。
小乔想,算算日子,莫不是大小姐要生了,这是好事啊,连忙起身接过电报,转头进到内院。
东厢房暖阁里老夫人正好起来,顾妈妈撩起帘子轻声说了句:老太太,仔细脚底下。
沈家是老派的家风,管束佣人严谨,便是二少幼时,犯了错,老夫人也是要罚跪打板子的。
沈家的大小姐沈冬梅嫁到永州不过才两年,这已经是第二胎,头胎生了个男孩,程家都指望这次再添一丁,电报是连夜送来的,电报局的小厮见事情紧急,不敢耽误沈家的事。
王氏匆匆赶到婆婆的院子里,头上的头油还没来得及抹匀,抬眉见小乔站在门边上偷偷抹眼泪,顿时怒火中烧,她呵斥到:哭什么,让老爷瞧见了,仔细揭了你的皮。
没有人能逃得过生死,只是这份死亡来得太突然,让沈家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
小乔还记得大小姐出嫁那日,程家把永州最好的汽车都开来,大小姐穿着顾妈妈绣了大半年的鸳鸯鞋,那鞋面的珍珠是老爷特地去上海的洋行定的南珠子。
火红火红的头盖巾摇曳着,金线点绣的鸳鸯牡丹,黄灿灿的刺人眼睛。转眼间这人就没了,如果她知道那天是最后的一天,她怎么也要送大小姐到渡口,亲眼看着她坐船。
这会子老太太怕是伤心过度,也怪这门房没有眼力,老爷不在家,就直接把电报送到岑园来。
沈冬梅并不是王氏亲生的孩子,不过好歹也做了她几年的娘,也就跟着老太太哭了几声,假惺惺的挤出几滴眼泪,见老太太在那边痛哭流涕,便捂着嘴装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顾妈妈怕老太太哭坏了身子,便对王氏使了个眼神,王氏那厢里正演在兴头上,全然没有看见。
顾妈妈只好扶住老太太说:老太太节哀,莫要再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顾妈妈是随老太太出嫁过来的陪嫁的丫头,也是老太太乳娘的女儿,在沈家说话自然也是不一般。
王氏吸了吸鼻子,对顾妈妈说:先扶老太太去床上躺一躺吧,我这就去通知老爷回来。
人生总是匆匆,我们来不及挥手,来不及告别,日子就如白驹过隙般飞逝。
恍然间再回头,物是人非....
昨夜寒雅一片愁,也不知道永州的程家现在怎样了?
老太太这厢里白发送黑发,自然是肝肠寸断。
沈冬梅是长房长孙,嫁与永州望族,这才几天的光景,就为程家添了男丁,老太太记得去年此时,还有冬梅的书信过来。
说起丈夫和孩子,还有公婆对待自己怜爱,老太太看到信,茶余饭后说起瑞礼和冬梅的婚事也甚是满意。
沈家在康熙那会子已经是三代晋商,前朝因战乱,沈珂的祖父举家迁到宜州,做着这江南十八地的丝绸生意。
后因朝廷海禁,转而将货卖与广州的洋行,沈家的丝好,在宜州人人都知道。
这王氏是妾室扶的正,仗着老爷的宠爱,平日里话里话外,自是嚣张。她说完这话,转身去了东厢。
随她一起转身出去院门的,还有王氏自个娘家弟弟的女儿胭脂。
胭脂穿了件荷色的薄衫,低垂着头,踏着碎碎的步子,自胭脂住进沈家,小乔就从未见她抬头笑过。
胭脂那年进沈家不过才九岁,父母双亡只得带着弟弟投靠姑母。沈珂见这双孩子可怜,就劝王氏收留。
王氏拉着胭脂的手,表面上笑着答应着,心中却有自己的小算盘,胭脂留下横竖养不了几年就可以做沈家的童养媳,这样自己也省下一笔嫁妆钱。
胭脂的弟弟虽然还小,再过两年就可以差他到钱庄里面做学徒。
到时候沈家里里外外,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人,就算儿子沈孟楼再如何不争气,好歹沈家的财产也落不到旁人的手里。
胭脂生得玲珑可爱,过了十五岁便可做新妇,算算也就养她六年,王氏心里盘算精明,明里暗里都不吃亏。
在王氏的眼里,自己的弟弟,胭脂的父亲不过是个败家的种子,年轻的时候混在脂粉堆里,仗着几分家底,不务正业不考功名。
到最后败光了家产,还拖累自己要替他养一双儿女,王氏回头对胭脂说:等老爷回来,放机灵点。老太太这会子伤心,多替我过来关照些,有什么动静..
王氏还未说完,见小乔迎面端着铜盆子进来,马上收了声,胭脂赶紧点了点头。
离恨恰如青草,路遥归梦难成,沈冬梅从此便与这人世阴阳两隔。那曾经朱唇含笑,俏眼生情的沈家大小姐,未出阁前,是多少宜州少年的梦中人?
胭脂心中一阵阵的绞痛,该不该送个口信,让城东的周家少爷知道。
他若是知道了,怕又是要狂醉几日。还是不去想这些,先等老爷回来再说。
胭脂自幼颠沛流离,是个稳重内敛的性子,倒一点也不随她的父亲,也许是太早经历生死,离别都看淡。
纵然是悲切怅然又如何,该走的都会走,人生飘飘荡荡,都是注定。倘若生都是一种困难,还叹息什么死,早晚都是同一条路。
胭脂猛的皱眉,把眼泪忍了回去,她告诉自己,还不是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