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原
青阳是座清寂小城,人亦温良谦恭,不似长江上游来的我们那般一脸匪相。夜宴上的菜肴,咸淡相宜,我想起昔年老吃货陈晓卿带我去安徽驻京办吃的正宗徽菜。东道主说特意嘱厨师少放盐,以迁就各地宾客之口味。我暗叹皖人心思细腻,比缎子还细,复又想起安徽人杰地灵,颜值担当有周瑜孙立人,财富担当有胡雪岩,闲人担当有下野后整天下围棋的段祺瑞。
夜间听青阳腔。京剧本不姓京,那是乾隆年间徽班进京后下的蛋,京剧的DNA里,许多都来自于青阳腔,它堪称中国戏曲的活化石。那晚的戏名忘了,反正是周瑜和小乔入洞房之前唱的戏,简称前戏。那唱腔如云雀入秋,似逝水东流,我在长江南岸听来,竟涌起了许多故旧苍茫。青阳是水做的。夜幕垂下,长街假寐,只有薄雾如细水长流,那咿咿呀呀的青衣唱腔在夜空里忽明忽暗,仿如风雨苍黄的旧时山河。
小城多名士,心忧天下却不醉心宦海:唐代费冠卿及第进士,却从长安赶回为母亲结庐守孝三年,他拒绝唐穆宗征召,自绝于仕途,终身隐居九华山;南宋章贲,因鄙视秦桧品行低劣,悍然拒绝其封官,毕生不入秦桧帐下;元代陈岩以南宋遗民自居,忽必烈征集民间隐士时,他睥睨异族,兀自逍遥江湖,去建了九华书院。
围棋有谚曰:流水不争先。这些不识相的青阳人是野生的涧溪,流不进金銮殿,却流进了青史。醒来,赴陵阳镇神龙谷。沿古道溯溪而上,见一旷世奇树,两根树干先是闹分裂,各自分道扬镳,走了一段弯路后又同流合污,连筋带骨地长在一起,遂组成一个圆圈,是谓“天眼树”。
复又见水边的两块奇石,名曰“千年等待”,似一对情侣彼此凝望的脸庞。从前车马慢,邮件也慢,爱意可以驻扎千年,可以抵达地老天荒。如今妹子们早已等不到郎君的信笺,她们翘首苦盼的邮差,是顺丰或圆通的快递小哥。惟有国外的鬼妹们,不必心焦地倚窗等爱,因为电影里的水管工总是来得很快,比嗒嗒的马蹄还快。
灵魂有酒气的李白,在神龙谷留下不少遗迹。他在砺剑池动武,在神龙瀑泼墨,发起酒疯时便写下“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硬生生把九子山改名为九华山,这股改名之风绵延千年,前不久被陕西海南诸省学了去,引来一片鼓噪。但李白把九个超生儿子改成九州中华,气度和境界顿时直上云霄,皖南人民倒也欢喜。
陵阳古镇有个全国唯一的以粮票为主题的天下粮仓,内有20多万枚全国各地的粮票,我寻见了故乡广西的粮票,满心唏嘘,仿佛望见了前世。童年时家里口粮不够,饿得嗷嗷叫的我经常靠偷吃白糖苟延残喘,直到1991年上大学时,我都是揣着一摞全国粮票北上的,不料大二时废除了粮油定量制度,我攥着一把还没来得及用的粮票,心疼得肝肠寸断。水土丰饶的安徽,从前也经历过荒年。行走江南,在石桥流水、古村粮仓之间,想起旧时掌故,总是有隐隐胃疼。
来青阳,宿莲峰云海景区。莲花峰是九华山第一峰。相传是地藏王菩萨悟道之处。山若白莲,雾气缭绕,山脚一片徽州民居,恬静得如同盛唐。那晚宿于满天星斗之下,想起忍辱负重支撑着飘摇清廷的李鸿章,想起读着沈从文遗稿才终于理解亡夫的张兆和,这皖地的悲伤,何尝不是中国的注脚。此刻江河入夜,山岚过耳,时光谋杀了所有悲欢,我们眼眶枯涸,无忧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