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之路遇

父亲走后,本来还能勉力护理老伴的母亲因为哀伤过度,情绪不好,身体越发差劲了。

网络图片/ 已经是隆冬季节了

01

那年,是2011年,吴雪雁四十四岁。人在中年,本应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雪雁的身体不太好,也就将将巴巴,勉强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好在身在事业单位,工作稳定,待遇也还不错。最主要的,班儿不是很紧,晚来点早走点,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计较,这让雪雁很知足。

雪雁属于家族性高血压,遗传。父母血压都高,父亲五十五岁得了糖尿病,那时雪雁才三十多岁,没过两年父亲又患上了脑血栓,一年接一年的,家里也没怎么消停,父亲吃药打针住院护理,重担大部分都压在雪雁母亲的身上。

2010年秋天,父亲又一次住院,两个老战友千里迢迢来看他,三个人回想起青葱岁月,越唠越开心,越唠越兴奋。结果雪雁爸爸一个爆发式哈哈大笑,引发大面积脑梗,虽经医生全力抢救,终究还是回天无力,没到六十五岁,人就撒手去了。

父亲走后,本来还能勉力护理老伴的母亲因为哀伤过度,情绪不好,身体越发差劲了。再加上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心肺功能都不怎么好,天天都得靠着好几样药维持着。

雪雁呢,虽然才四十几岁,有时一着急一上火,高压也能蹿高到一百八左右。雪雁听人说吃降压药对身体不好,心想自己才这么点岁数得吃到多会是个头?所以尽管医生和好姐妹们都提醒她按时吃药,她却自有老主意,尽量不吃,心说,能扛一阵儿是一阵儿吧。

雪雁天生血压高,高压动不动就一百四一百五,她也早已经习惯了这个血压值,要是哪天血压回落到一百二,她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雪雁知道自己的毛病,尽量不让自己冲动,不着急,不上火,凡事慢慢来。虽然经常感觉头脑有些昏昏沉沉,但日常工作和家务活倒也没怎么耽误。

天越来越冷,节气已经到了大雪,是隆冬时节了,雪雁本来没打算出门,冷呵呵地谁不打怵出门啊,出门就是遭罪。但是,这段时间母亲身体又出状况,雪雁趁着这个周六周日休息,又格外请了两天假,她必须得回娘家看看。

02

因为怕误了火车,一大早没到四点,雪雁就醒了,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虽然还早,但躺着也睡不着,索性就起来了,到厨房给老公儿子准备好了饭菜,她自己也吃了一点。

收拾好东西,看老公儿子都在酣睡,心想也别叫了,该嘱咐的话昨晚都说过了,过会闹铃响了他们自然就醒了。雪雁儿子正在读高中,觉是天天都不够睡。雪雁想了想,还是留了张字条在餐桌上,简单嘱咐了几句。

五点三十,雪雁从家里出来,点手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她准备坐早晨六点四十开往Y镇的绿皮火车。

到售票处买票,售票员告知雪雁:火车晚点四十分钟。雪雁一听,哎呀呀,这点儿赶的。她不死心地追问:那前面有没有别的车?答曰:没有。她只好买了一张六点四十的票。

那时还不到六点,候车室里冷冷清清,一排一排一看就凉冰冰的座椅上,零星坐着些候车的人,雪雁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干什么呢?手边没有书可读,于是掏出手机。平时忙忙活活的,没干什么要紧事,但时间稀里糊涂就混过去了,发个信息的时间好像都没有。

现在,一个多小时的等车时间,显得格外富裕,雪雁把平时想联系却一直没能联系的人,几个好朋友的名字都想起来,一一给他们发了条问候短信。

发完短信,为了消磨时间,雪雁又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她没有去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坐,而是找了墙边一个有暖气的位置,雪雁将随身带的包放在对面的座位上,自己则靠在暖气片上暖着凉冰冰的手。

候车室各检票口的上方,电子屏幕上不断显示着火车晚点的时间,雪雁的那趟车,已经由原来晚点四十分钟,经过几次更改,变成晚点一个小时了。

室内嗡嗡的广播声又响起:来自佳木斯的xxxx次列车,晚点进站,大约晚点六十分钟,我受车站站长的委托,向您表示歉意……

总之从北往南开的火车一律晚点,有的晚四十分钟,有的晚一小时,也有晚一个半小时的,旅客们抱怨声不断,但是也无可奈何。

03

七点多钟,雪雁正靠着暖气片站着,过来了一个老太太,烫着蓬松的卷发,瘦削的瓜子脸,肤色稍稍有点黑。个子不高,穿了件紫红色的棉袄,看去大约六十岁上下。

她一边用手去触摸暖气片,一边扭头问雪雁:暖气热不?雪雁说:还行,比手温度高一点。老太太说,这候车室简直太冷了,这暖气也不给烧啊。

雪雁一听她说话的口音,毋庸置疑,Y镇人,老乡。结果一问还真是,老家在Y镇,现在和雪雁住在同一个城市,这次回老家是去看望八十多岁的老爹。

老太太说话心直口快,雪雁称呼她大姨,她乐了,挺好看的眼睛旁边立即现出一堆笑纹,她说:姑娘,你别喊我大姨,叫大姨叫老了,我姓樊,你就叫我樊姐吧。雪雁也乐了,连说好好,叫樊姐。

雪雁天生面善,谁见了她都愿意跟她攀谈。这个樊姐又特别健谈,一见到雪雁就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了。

樊姐说她这次回去是给老爹过生日,老爹原来也住在这儿,在铁东有一个单室,前两年老爹有病做手术,都是她跑前跑后张罗着,她的两个儿子也跟着忙活,辛辛苦苦护理了好几个月,爹终于康复出院了。

老爹回到家里一琢磨,自己年岁也大了,老伴已经走了好几年,自己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是时候到Y镇跟儿子住一起了,因此就想把铁东的这个单室卖了。

那时正赶上樊姐的儿子,也就是老头的大外孙准备结婚,但没有房子,外孙就跟他商量,说姥爷你把房子卖给我得了,我手里暂时没有那么多钱,先欠你一部分慢慢还,你看行不行?

老爷子死活不答应,说房子卖你可以,但必须现钱,一分钱也不能欠。外孙子一听来气了,这姥爷敢情一点面儿也不给,后来就没买。他姥爷就把房子卖给了别人,一共卖了十五万。

十五万老爷子全都拿回小镇给了儿子。樊姐这做女儿的未免心里不舒服,说我护理照顾你那么长时间,你哪不就留下一万块钱,我在孩子们面前也好说话呀,这可好,全都拿走了,一分也没留!

04

候车室里人逐渐多起来,气温也比先前升高了一些。樊姐的脸上渐渐泛出红晕来,一提到钱的事,樊姐就更生气了,语速不由得加快:你当我弟弟条件不好差钱也行,人家条件可好了,根本就不在乎这十五万!

老爷子一辈子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樊姐同时也生她弟弟的气:老爷子把钱拿回去,弟弟就理所当然留下了,    连句客气话也没说,那话不就在眼前么——你看我姐家两个儿子,也挺不容易的,你应该分一点给我姐。没说!人啊,是越有钱越抠!

这次樊姐回去给爹过生日,临行前跟两个儿子叨咕:你姥爷八十多岁了,还能过几个生日?我得回去。

两个外孙子都生气,觉得姥爷行事不公,他们俩谁也不愿回去,只让妈妈给姥爷捎回去点钱。

樊姐说不但自己儿子有想法,自己弟媳妇儿也有微词。上次樊姐去看老爹,弟媳就冲她直抱怨,说嫁给她弟弟真是倒霉,进门就伺候老老爷子。

因为樊姐的弟弟是爷爷给带大的,结婚后小两口就跟爷爷一起住,直到老人去世。老老爷子走了,这又得伺候老爷子。因此弟媳妇儿也不开心:从年轻到现在,一点福没享着!

樊姐说:她伺候我爹,能像我伺候得那么好吗?不可能!可老爷子愿意跟儿子住啊,那就随他吧,人家给点脸色他就得看着呗。

樊姐说她六十了,身体还不错,退休了一个月能开个千八百的,前段时间又捡了个便宜活,在自己的社区扫卫生。她说扫卫生这活,可不是谁都能干上,那得是低保户或是家庭实在有困难,社区才能安排你扫街。

按常理她拿不到这个活,他们社区的清扫员是一个低保户,男的,抽过羊角风,社区照顾才让他扫街。结果因为居民区一个住户老往楼下扔垃圾,低保户屡次劝说不听,两人争吵起来,低保户在气头上,拿半拉砖头使劲一砸,将那人脑袋开瓢了,到医院缝了好几针!

事件惊动了派出所。低保户本来身体就不好,经这事一刺激精神还出现问题了,不得不住院治疗,街也不能扫了。

樊姐见楼里楼外几天没人清扫,就主动向社区主任申请,这才得了这活儿,她以前也扫过卫生,因此知道套路,觉得自己能胜任。

心直口快的樊姐说:“干点活有什么不好?一天抡着扫帚走走扫扫,当锻炼了,一个月八百块呢,零花钱不就有了?”

干点活总比闲着好

两个儿子不愿意让母亲扫街,但她自己愿意干。樊姐说:“小儿子还没结婚呢,也没有房子,攒点儿是点儿。再说,干点活儿总比闲着好!也不是很累,离家近边儿的,挺好。”

樊姐说她扫街就是怕下雪,一下雪,凌晨三点就得去除雪,人不到要罚款,五十元。她一边说一边看外面有些阴冷的天,口里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下雪,最好别下。虽然她请假了,不会扣钱,但她还是希望天别下雪。

05

和樊姐唠了半天嗑,雪雁扭头一看检票口的显示屏:火车晚点两小时!她们又将话题转到火车晚点上。不过还好,最终没有让她们等上两小时,不到八点,火车就进站了。雪雁和樊姐各自拿着自己的随身物品检票上车。车上人不多,到处都是空座位。

上了车,两人就散了。雪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将手中的包放在左侧靠里边的座位上。对面只有一位男士,看去五十多岁的样子,一直在闭目养神。

雪雁早晨起得早,现在也有些乏,她也闭上眼睛养神。但不久,就听到一个女子在讲她的黑龙江之行,像讲评书一样,说得绘声绘色,雪雁就闭着眼睛听了一路。

女子从小在黑龙江长大,后来因为读书,离开了故乡,毕业后随对象去了大连,现在已经在大连工作多年。为了叙述方便,权且给女子起个名字叫小莲吧。

小莲说,这次回黑龙江是回去看她母亲,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去了。老家的妹妹打电话来,说母亲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现在正在住院治疗,让她赶紧回去。

小莲说母亲前几年一直在大连和自己在一起,她把母亲服侍得很好,母亲白白胖胖的,身体还不错。可是去年母亲偏得要回黑龙江,说回去给儿子带孩子,她怎么劝母亲也不听,偏要回去带孙子。那就回去吧,这不还没到二年,就得了脑血栓。

小莲接到电话,火急火燎坐火车到达黑龙江,一点儿没耽搁直奔医院,找到母亲呆的病房,一个房间里住了四个患脑血栓的病人,生活全都不能自理,得靠家人接屎接尿,那屋里那个味儿啊,直呛鼻子!小莲无奈,只好不时到外面透透气,可是外面又冷得不行。

06

小莲离开家乡多年,已经适应了大连温暖湿润的气候,再回黑龙江,只觉彻骨的寒冷。马路上的冰像镜面一样,她走在上面一直战战兢兢,一不小心就会哧溜一下摔个仰八叉!那气温低得,简直能把人鼻子冻掉!

而且,弟弟妹妹们的行事方式她也看不惯,她说她想上前照顾母亲,可妹妹根本就不让她靠前,小莲起初十分不解,那还让她回来干嘛?

她觉得应该给母亲喂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鸡肉末,鸡蛋,苹果泥等等,但妹妹们也不听,就给老太太喝粥,一顿喂一大钵子稀粥,那能有什么营养?老太太一会儿尿一泡尿,尿了,也不擦不洗,那得什么味儿!

弟弟妹妹们的不讲卫生也让小莲看不惯,六七个人就用一条毛巾,这个擦擦手那个擦擦嘴,那得有多脏!而且一天一天也看不到弟弟妹妹们刷牙,小莲着急,说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不讲卫生!

她掏出100块钱让他们买几条毛巾,买点牙具,可钱拿出去了,牙具迟迟不买。她直后悔,还不如我亲自去买来了。

小莲来时带来了一万块钱,母亲住院需要花钱啊,可这钱掏出来就进了弟弟妹妹的腰包,再不肯拿出来。到了吃饭的时间,没人张罗买饭,小莲一看那还是我去买吧,就自己上街买了一些自认为比较适合的清淡又有营养的饭菜,可弟弟妹妹们却不怎么吃,觉得不好吃。

下一顿他们买来了烧鸡、香肠等油腻腻的熟食,小莲说看着那可疑的颜色,我可不敢吃,谁知道那是什么渠道来的鸡呀,可弟弟妹妹们都吃得香喷喷、美滋滋的。

小莲说母亲手里可能有几万块钱,最多不能超过十万,但谁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或者存在哪家银行,这也可能是弟弟妹妹们围前围后的原因,觉得母亲过世了,这钱就是他们的了。

小莲说弟弟妹妹们起初还提议让她把母亲接回大连,她坚决不同意,如果当初好好的,她一直伺候可以,现在瘫痪在床了,那么大的身架,她根本伺候不了。

又说起老人和孩子的比较,说你看伺候小孩吧,好伺候,小孩身上的味儿多好闻啊,一股奶香味,而且小孩子乖乖听话,你怎么摆布都行,可老人就不同了,她自己有固定的思维模式,你说什么她一般都不大愿意听,而且老人身上的气味也难闻,得怎么收拾才能弄干净啊。

小莲就这样想到什么讲什么,倒讲得十分鲜活。雪雁听了一路,一个人的旅途一点儿没觉得寂寞。

不久,车到Y镇,雪雁背包下了车。哪也没去,直奔母亲家。父亲一走,单蹦儿的母亲实在是让她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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