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闫红(腾讯·大家专栏作家)
诚实说,我并不是在极端匮乏的物质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我小时候的课外书比别的同学多,初中时开始有一点可以自己支配的零花钱,1994年,大学还没扩招,我爸愿意自费送我去一所南方城市读书,让我的邻居都感到惊奇:“为一个女孩子,花这么多钱……”
对,你看出来了,我成长于一个重男轻女之风颇为严重的中原小城,我家里人算是好的了,力求给我比较好的资源,奈何对于一个中等人家的无知孩童,爱攀比的,容易产生匮乏感的点,偏偏不是教育资源,而是在别人眼中细枝末节的小事。
我比较的对象是我的弟弟。我父母就两个孩子,我弟的处境却与我有很大差别。我爸兄弟俩,我大伯生了八个闺女,加上我,在我弟出生之前,家族中已有九个女孩。即使他们主观上想一视同仁,客观上也仍然也不免有所倾斜。
我弟五岁时,我大伯送了他一件价值不菲的真皮夹克,要知道吾乡有种说法,叫“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娃娃”,因为孩子长得快,把钱花在孩子的穿着打扮上不值得。但我大伯不管,他就是想表达他的宠溺。我弟十岁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足够买一支气枪,他还是他们班第一个拥有山地车的人。
我至今记得我弟跟家里要山地车的情景。我弟倔强地昂着脸,我妈默默流泪,要说我家当时的经济状况,也不至于买不起一辆山地车,但一向省吃俭用的我妈,对花那么多钱买辆山地车这件事缺乏想象力。最后是我爸打了圆场,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我弟买了,我内心当然是不平衡的,我骑的是我妈淘汰下来的旧车,同时也对我爸这样惯儿子而痛心疾首。
在这个场景中,我是懂事的,知道心疼大人的,将来一定会是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我弟是恃宠而骄的,将来一定无法无天。然而,命运是如此诡异,事实上,我弟后来无论是个人生活质量(不只是收入),还是对家庭做出的贡献,都比我要高,我爸以一种貌似性价比不高的方式,实现了性价比极高的效果,这让我曾经有所怨艾,现在更多是一种局外人的深思。
因为从小就自甘弱势,我安全感极差,永远量入为出,从不大手大脚。买东西非常地注重性价比,尤其是买衣服,不管是在收入较低的当年,还是在收入有所提升的现在,我看见“sale”就很兴奋,要是打五折就非买不可,即使东西只是差强人意,只要价格合适,也会拿下。导致的后果是,衣柜里铺天盖地的一大堆“优衣库”“H&M”,参加正式场合时仍然没有衣服,平时也是丢人堆里立即被淹没。
吾友许可曾经很郑重地对我说,你买衣服的过程,追求的是“买的快乐”,而不是“穿的快乐”,表面上看,你买得很划算,但一再低水平地重复建设,花的钱并不少,却没有提升你的衣着水平。你没有听说过“便宜东西买不起”这句话吗?
她说的有道理。不幸的是,我不只是在买衣服上犯这种错误,买房子也是。我买房子比较早,2002年,那时房价已经起来了,但还没像现在这么夸张,我手里的钱,在中档小区买个110平米的房子,够付四成首付,然后可以使用公积金贷款;如果再买大一点的话,就只能付三成,无法使用公积金贷款。我想也没想就选了第一种方案,住小一点也没关系嘛,大了打扫起来还不方便呢。
住进去之后才知道,在一个小区里,比较小的户型位置都是最差的,我家北边靠路,整日整夜,汽车轰隆隆而过,我睡眠一向比较浅,夜里听着鸣笛声,车轮碾压声,不堪其扰,又悔不当初。可是,重回当初,我又能做出更好的选择吗?不能。一个人的消费观,也许从五岁时就已经定型。
我弟和我正相反,他到2006年才买房子,那时候房价涨得已经很吓人了,他手里的钱,又非常之少。但他毫不犹豫地选了一个高档小区最贵的楼层,贷了三十多万,二十年还清。我跟他算利息,二十年后,利息都跟本钱差不多了,我的房贷,选的是五年还清,五年期利率最低,我弟一笑了之。
然后呢,房价一波一波地朝上涨,我的房子地段一般,位置不好,涨得极慢,我弟的房子,却后来者居上,收益很快就超过我那套。这还不算最让人郁闷的,我因为不愿意贷款,又不喜欢跟人借钱,装修时就把以前的小房子卖了,后来那房子翻了好几倍,加上我每月偿还贷款过多,没有机会做新的投资,我自以为精明的小算计,反而让财产缩水。
单是房产投资上的失误,是不值得我写上这么一大篇的,下面我要说到更重要的,对于性价比的过分重视,也会影响我在事业上的选择。许多年来我一直想写一部家族小说,如今我年过四旬,出了七本书,却都不是那部家族小说。我没法下决心动笔,写个随笔,总不会写得太差,总能发表,最后也总能结集出版。而小说我以前写得少,我担心失败,担心白费功夫,我有点像《围城》里方鸿渐,明明真爱是唐晓芙,却一而再地和苏文纨周旋着。
我弟就不一样,他打小就有点商业头脑,后来开了个影楼。一开始,他开的那个小影楼是赚钱的,虽然不多,却远强过工薪阶层。但我弟有野心,非要再开个大的,他东拼西凑弄到了一笔钱,大影楼开起来,生意萧瑟如被秋风横扫过的落叶乔木的树梢,我偶有空闲,坐在他的店里,看外面行人匆匆,却没有一双脚,显示出朝店里拐的意向。
要是我,可能就想关门了,我总是担心手中的所有会顷刻间清零,我弟却是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笃定。冷不丁的,他把住房抵押了出去,又开了第三家店,我无法不替他捏把汗,如果这家店再失败了,他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还好,坚持了几个月之后,渐渐有了盈利,他有了资本做广告,再加上口碑流传,他这两个店的生意,就像灶膛里的火苗,轰轰烈烈地燃烧了起来,发展到现在,有了一百多家加盟连锁店。
他一直是在不计回报的爱里长大的,如今,他对父母的回报,也是不计成本的。带老爸看病,陪老妈体检,有空了还拉上他们满世界旅游,让我弱弱地承认吧,有时候,我没有他那么慷慨。我前面提到他的生活品质比我高,不只是因为他比我有钱,而是他活得比我更平衡,想到什么就去做,不会患得患失,也不抠抠索索,谁能想到,当初他对自己那略带任性的爱,家人对他有点过分的宠溺,会有这样的一个结果?
这或许和我们的传统教育有所冲突,过去,我们提倡匮乏教育,要让孩子知道父母的辛苦,知道一蔬一饭来之不易,要学会精打细算,用好手中的每一个铜板。这说法没错,但精细是过程,不是目的,如果过度的精细,让我们把功夫全耽误在精细的路程上,那就得不偿失了。不幸的是,这是一个许多女孩都会犯的错,我认识的一个姑娘,曾把三个备选男友的各种条件写下来,让我帮她选,我当时只觉得,难道择偶也要如此讲究性价比吗?还好,最后她嫁的并不是这三个里的一个。
不久前,我和好友陈小姐去旅游,在酒店里,她口渴了,想喝那个标价五十块的矿泉水。她说,我看出你不赞成,但我还是很想喝。我说,我本来是不以为然的,但转念一想,如果你在咖啡馆里点一杯五十块的咖啡,我一定没有任何意见。那杯咖啡也许都没有这瓶矿泉水让你感到享受,我不反对那个而反对这个是没有道理的。
摆脱过于注重性价比的困扰,先从这些小事做起吧。2016年,我下了一个决心,以后买衣服,付款前都不看价签,反正我不去什么巴宝莉爱马仕这样的大牌店,也不买貂,普通商场里的衣服不至于对我的经济状况造成很大的打击,大不了少买两件;我希望能进行让自己更快乐的写作,不再被各种约稿诱惑;我还希望对家人对朋友的关爱,也能够少一点得失衡量,只是从心所愿。总之,我希望,四十之后,我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能用六十岁的眼光打量一下,希望六十岁的自己不至于回忆起四十岁没买的那件织锦缎面的棉袍子,怅然不已。这,就是我眼中的四十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