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电话
距离那个奇怪的新年已经过去了大概一年半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冲击的心情好像才稍稍减淡。
那一年的新年,是父亲第一个不在家的除夕,当时他还在尼泊尔务工,计划着新年后的三四个月就打工合约到期,挣的钱正好把家里的债务全部偿还干净,合约结束后再回来。仿佛还完债务,我们家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就此过上新的生活,就算不像有债务之前的富足,也不至于有着现在这样不像样的窘迫。
除夕夜后,大年初一的拜年习俗催着人们早早起床收拾着吃饭,昨晚提前包好的饺子,提前洗好的茶杯,提前准备好的装满瓜子和小橘子的果盘,还有干净的新衣服,再不讲究的人家在这一天也会把家收拾的格外整齐,大家客客气气的进门拜年,寒暄两句,就算是为两家的往来做了一个友好的回顾与美好的展望。但是,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往往不是正在发生的,有些事情的突然来到才会让你感到生活的本来模样。
那个电话是打给母亲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爬楼梯,随着姥姥这边的舅舅和舅妈这行人在拜年,母亲接起电话之后停下了爬楼的脚步,两只脚甚至没有停在同一台阶上,我本来无意等她,但是看她神色突然凝重,“电话讲了几句还没挂断,我就感觉到有事情发生,因为母亲并不是一个交友广泛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电话同别人讲,我已经在楼梯上停住,看着站在比我低三四台阶上的母亲挂断了电话,立马问道:“什么事?”“你奶奶没有了”,母亲抬起头回答我,迟疑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的为难。
“怎么会这么突然?什么时候的事?”事情发生的简直太突然,突然到明明在刚刚爬楼梯的时候我在想,想着父亲虽然对我们脾气火爆,但是格外的孝顺老太太,今年过年他没有回家,我和母亲最好是过去看一下老太太,就算是替父亲尽一下孝道也好,也好让他在国外安心,家里没有车,那就租个车,不是最好去,是一定要去。所以听到奶奶去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恼火,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打算好了去看她,却还是没来得及。
“就在今天早上,刚刚发生的事,还没有十分钟”,母亲进一步的回答让我知道,就在刚刚,我们在谈笑的时候,在那个大山里,那个总是站在院子门口乐呵呵迎接儿女的老太太没了,而我刚刚下定决心想要去抽时间看望她一下的想法也好像被现实狠狠嘲弄,仿佛应了那句,总是要等,有些事情真的等不起。
舅舅,听了这个事情立马表示回家开车,要送我和母亲回去山里老家,我和母亲以及弟弟连忙道谢后跑回家里取东西,换掉身上的红色的衣服。姥姥和姥爷看我们才出门一会儿就回了家来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母亲把婆婆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我在次卧忙着卸妆,把口红抹掉,眼妆也卸掉,本命年的红袜子也脱掉,拼命的扣掉手上的红色指甲油,手忙脚乱中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下来了,这时候距离那个报丧的电话挂断已经将近半个小时了。
我是为什么哭?我说不上来,实事求是的讲,我和奶奶的感情并不深,因为住的比较远,我们一家人一年才回两次老家,一次是春节,一次是爷爷的生日。所以就算老太太对我和弟弟很和蔼,二十几年的记忆中,我们的关系也并不亲近,没有深刻的感情,甚至没有什么说的上来的回忆。
那么我为什么开始痛哭呢?可能只是心疼,就算感情不深厚,也是有血缘关系在,我知道奶奶也是疼我们的,有时候我和父亲回老家,她会特别开心去小卖部买菜卖肉,有一次还拿出了二百块给我,要我去买好吃的。我没敢要,也不好意思要,也舍不得要,因为我知道这个二百块对我来说不算多,但是对于她来讲绝对是巨额数字,这个钱太多,我不能要。
这个老太太一辈子活在山里,一辈子吃爷爷的欺负,一辈子生活简朴,过的是现在的年轻人不敢想的苦日子,没了老伴之后,虽然不受气了,但日子好像还是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没有很多积蓄,儿女不好过,不会给她很多钱,她就省着花,五元钱就是大钱,山里没有什么好花钱的地方,就是基本的吃饭,不买衣服,老太太也不要好,不买花衣服,不嘴馋,省着省着不知怎么就开始有点凄凉,像是不舍得花钱,也像是不值当为自己花钱。
这种心疼还夹杂着另一种情绪,那就是生命的逝去,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人自己可以说了算的,再泼辣再威风八面的大人物,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是渺小到不值一提,但是这是我在懂得这个道理之后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开,这种生命的脆弱真相再一次击中了我,仿佛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也像人类面对黑洞一般的无力感,这让我感到无尽的恐惧。
一向心思软的外公听到我哭,过来安慰我,拿着毛巾递给我擦眼泪,说着竟然也跟着哭起来“不要哭了,你一哭我也难受,快别哭了”,“你说说你跟着哭什么,她哭你也哭,你还哭起来了,天人家”,外婆坐在客厅里冲外公喊着,看着家里越来越乱,忍不住大着嗓门喊道。
接过外公递给的毛巾擦着眼泪吗,我说“你别哭了,我也不哭了,先去山里看看怎么样”,想到老家这边过年掉眼泪是不好的,对老人来讲更晦气,就只能忍住眼泪,努力调整情绪。
回山里吊唁处理丧事好说,有帮忙的人,有一件事情是别人帮不了的,那就是通知父亲,要怎么张口告诉他奶奶没有了,怎么讲合适,怎么讲才能让他不那么情绪激动,母亲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忘记了具体细节是怎样的,我只知道后来在电话嘟嘟嘟的等待声中,每一秒都分外难熬,甚至想要把电话挂断,对一个人讲他最爱的人去世了,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了,然而,后来电话接通之后,事情的发展好像再次超出了我想象。
(二)传达
没有想到的是这通电话打得很容易。电话接通之前,我预想了很多种父亲的反应,爷爷在早几年就去世了,奶奶是他最牵挂的人了,知道奶奶没有了,这个往日脾气暴躁的男人会作何回应,他会在电话的那端嚎啕大哭吗?还是会歇斯底里的质问老太太怎么会突然走了?还是会骂骂咧咧的不相信这个消息?到时候我应该怎么回应他,怎么安慰平复这个男人哀怒交加的情绪呢?
“爸爸,奶奶不太好,你看看要不要回家一趟,订机票回来吧”
电话接通后,在一家人的注视下,我握着手机假装镇定的父亲陈述着这个必须要传达给他的消息,没想到最后我选择了一个最普通的说法,一句不太好,已经可以让人联想到那个老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父亲的反应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好像表现的异常平静,他说,“哦,那我订票回去吧”,声音有一点的紧张,好像是有点不知所措但又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其实,关于要不要给父亲打这个电话,家里是犹豫的,因为有一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按照原定的计划,父亲大概应该在新年过后的5月份左右回国,那个时间他拿回来的工钱就可以直接填补家里的债务,我们家就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当然这种只想着钱钱钱的想法未免太没有人情味了,抛开前面那个原因还有个问题,那就是父亲就算赶最近的一班飞机,也赶不上奶奶的葬礼,因为,他回国的那天是老太太下葬的第二天。
所以,有时候,生活真的比电影故事还要充满戏剧化,它的残酷真的让你无力还击。
母亲说,就算是作为妻子女儿,我们也没有权力不告诉父亲奶奶去世的消息,就算是回国也来不及见奶奶最后一面,也总比让这个男人后半生一直留有遗憾强,在这一点上,我是惊讶于母亲的通情达理的,也可能也是怕父亲回来怨她吧毕竟平时的时候,她因为家里的债务真的受了不少委屈,摆脱债务的希望近在眼前,她还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感动之余,我突然对母亲有了一丝敬意。
(三)丧礼
后来我才知道,老太太虽然一直卧病在床,但是精神也还倒是好,吃饭聊天完全没有问题,人也不糊涂,奶奶的突然离开让家里一众不太常回家的孩子重新聚回了她的身旁,叔叔姑姑们围着她,我想着,他们小时候是不是也像这样围着母亲哭着要这要那。
作为奶奶最疼爱的小女儿,小姑姑一直在哭,两个眼睛肿的像核桃,她一直在念叨说:“昨天大年三十,我还给她洗了脚、剪了指甲,我说我晚上不走了陪她,她说让我回家,明天再来看她,我来了,她怎么走了呢”,边说边哭,哭到喘不上气来。
奶奶去世太突然,当时跟前只有大婶婶一个人,就算小姑姑婆家在隔壁村,她也没来得及赶到见奶奶最后一面。说好的明天见,结果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老太太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在遗憾没有见到自己的最爱的小女儿呢。
气氛太压抑,院子里除了哭声什么也没有,村委会派来专门处理丧葬事宜的人形色匆匆,忙乱中低声交代叔叔要对接的葬礼事宜,我和女眷在西边的一个漏风的小破屋里撕扯家属们要戴在身上的白色孝布,所有的一切有序又杂乱,所有的情绪都在压抑与爆发的边缘。
守灵的房间在正堂屋,记得几年前,去世的爷爷最后也是躺在这个屋子里,儿孙们跪了满屋,哭喊着一个老人的离开,向他尽最后一份孝道。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位置,现在奶奶也躺在了那里,与之前不同的只是屋子的泥巴地面变成了水泥地面,而我也终于真正体会到了亲人逝去的悲伤,不再像爷爷去世时那样懵懂,开始跪在屋子一个角落无法控制的掉眼泪,放声大哭。
这个没有父亲出场的丧礼按照乡里的规矩有条不紊的举行着,每一个步骤都有专门的人指导,老太太的遗体按时被抬走装在一个银色的盒子里,然后拉去火化场火化,不到两个小时,一个贴着奶奶照片的骨灰盒就被送回来了,在院子里,主持丧礼的人一声又一声的“跪”中,小姑姑终于在院子里哭倒在地,她拼命的护着马上要被下葬的骨灰盒,歇斯底里的哭喊着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见自己最后一面,家属的哭声,乡亲的劝阻声,组织人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仿佛一个丧礼就应该如此喧闹,才能证实去世人是被很多人爱着。
最后奶奶被安葬在村子北边,和爷爷葬在了一起,随葬品只有几个脏污到没有光泽的金耳环和一个金戒指,而老太太舍不得吃的那些饼干和水果,却还在那个被当做储藏室的漏风的破屋子里,无人问津。
回忆起那天丧礼的最后,我不记得有多么难过了,令我最难忘的是那天的夕阳,我和送葬的队伍踩在田间崎岖难走的小道上,经过一片小树林,脚下的干树枝和枯草被人群踩得咔咔作响,正在艰难的走在陡峭土路上几乎要跌倒,猛然抬起头,却看到火烧云红的像艳丽的鲜血,明亮的云彩仿佛在天空中烧了起来,要把这个最后的黄昏照亮,也像是要给这个悲伤的丧礼做个圆满的结尾。
那是我那一年看到的最美的黄昏,在我奶奶的丧礼上。